此后的几个夜晚,白天无所事事的农才武开始躲在暗处观察政委的行踪。每天吃过晚饭,政委都到河里去洗澡,他不会游泳,却喜欢像水牛一样在河里泡,边不停地搓身子边和随员聊天。体质差的手下顶不住了,就跑上岸上来穿衣服等他。大约二十点二十分,政委准时进入广播室。二十点三十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结束后,就是本站自办节目时间。政委不论是和广播员联合主持还是自己唱独角戏,用的就是二十点三十分到二十一点这一块时间。广播室关机后,政委就煞有介事地到办公室转一圈,或和大家议论议论工作,或翻翻报纸,打打电话。十一点以前,政委会回到自己的宿舍,继续阅读文件和材料。杜秘书惧内又怕回家,往往在办公室呆得很晚,一旦离开办公室,就径直回家。零点左右,政委进行晚洗漱。农才武注意到,政委洗漱时故意用牙刷把口盅撞得很响,吐水的声音也很夸张,大概许多没有入睡的人都会听到。政委关门的声音也很大,好像在告诉人们,他已经关门睡觉了。接下来政委便熄灯睡觉。熄灯后的这段时间很让农才武捉摸不定,说不准政委什么时间起来,也摸不准他什么时间会打开房门。政委打开自己房门的声音极其轻微,稍微疏忽或打个盹就听不到他出门的声音。
牛政委返回自己宿舍的时间也让农才武捉摸不透,有时早些有时迟些,但最迟也不会捱到凌晨五点。为此,农才武一般是目送政委进了女广播员的门后,就撤离了监视点,回宿舍睡觉。偶尔,他也蹑手蹑脚地潜到女广播员的窗下,或透过微小的逢隙观察或侧耳倾听里边的动静。窗上的逢隙很细小,他往往只看见里边某个局部,不足以分辩出那是胳膊那是腿。里边的男女多数是在黑暗中亲热的,这种时候他只有听觉上的刺激了。有一两次,正当他聚精会神地贴耳细听时,忽然有些光滑的物体触碰到了他的双腿,并伴有嗨嗨地声响。这些响动把他惊吓得双腿都瘫软了。回过头来看时,才晓得是两条狗,正不停地甩尾摆头向他表示亲昵。
不知不觉中,窥视政委和女广播员偷情,渐渐地就成了农才武的一种习惯,也就成了他夜生活的一个内容。他白天可以明了地观察他们的言行,夜晚又可以从另一个侧面窥视他们。在他眼里,这两个男女在他眼里几乎没什么秘密可言,他们就像在透明的玻璃里居住一样。
男女关系不知从哪朝哪代起,一直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最为敏感的话题,后来又有人创造性地把它和政治联到了一起。通奸被与判逆、阴谋等排列在一起而被人们所唾弃。农才武知道牛政委的私情原本是不经意的,后来是为了刺激,再后来就变得令他不安了。政委不是别人,他是全县的最高领导,有权有势,许多人的命运都掌握在他手里。况且,政委还对他有恩,在他处境艰难的时候给了他最安全的庇护。尽管这种恩可能是无意中给的,但他也应该感激人家才对。出于这种认识,农才武便开始觉得,知道这件事其实是危险的不妥的。有时候他会从政委的某个不经意的眼神中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有了这种想法,农才武有时候就想,男欢女爱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政委喜欢女广播员,女广播员愿意和政委睡,这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别人看不惯男女情事,那是别人的事,他才不管那么多。然而,想归想,看归看,一到晚上,他就会鬼使神差般地蠢蠢欲动,焦躁不安。这时候,农才武就把自己的行为理解为缺少精神安慰和精神需要了。政委不在的夜晚,他仍一如既往地潜到女广播员的窗下,观察她入睡前的活动。
这一举动居然又给他有了另一个惊人的发现。
这天夜晚,政委不在,公社的干部们都分头下乡去了。大院里很快就安静下来,百无聊赖的农才武不到十点钟就幽灵般地溜出房门。他在球场上徘徊了一会,看看没什么动静,就开始了往常的那种活动。一个人睡觉之前,女广播员的习惯是哼一段样板戏唱段或者语录歌,或者是轻声朗诵一段报纸。然后,她会把自己的外衣脱掉,再把内衣脱下来,一边不断地审视自己的身体,一边替换不同样式和颜色的内衣。对于农才武来说,最具观赏价值的无疑就是这个时刻了。尽管窗缝细小,看见的部位也不知是女人身体的哪个部分,但他仍常常被刺激得浑身颤栗。
这晚的情况却有些异样,他分明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而且不是他所熟悉的政委的话音。这一发现使他的心跳加速,紧张得脑子出现了短暂的晕眩。一种强烈的想要知道的欲望终于使他安静下来,全神贯注地悉心倾听里边的动静。虽然他到公社的时间不长,但对女广播员的情况却也略知一二。二十二岁的她尚未婚配,也还没有听说有固定的男朋友。如果和一般关系的男人聊天一定不会这么关门闭户的吧?是谁和她有这样密切的关系呢?种种疑问既使池兴奋,又使他下决心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农才武还没看清屋内的情景,灯就熄灭了。他把耳朵贴到了窗上也听不出只言片语,后来,里边的交谈干脆就是细碎的耳语。显然,里边的男女并没有什么欢悦,相比之下,政委给女广播员带来的悦愉是这个男人所不及的。
农才武离开窗下,绕到前边。他想找个舒适一些的地方藏起来,来个守株待兔。那个神秘的男人终究要从女广播员那扇门出来的,而且极有可能是在天亮之前出来。想着一个谜底将要在自己的眼前揭开,他就遏制不住心中的兴奋,不停地搓着双手。
他连续换了几处地方,都觉得不合适,不是视线不佳,就是不太隐蔽。后来,他终于选中了食堂前面的柴堆。柴堆里有足以让他藏身的空处。
这是一个漫长的充满期待的夜晚。农才武先前并不打算离开柴堆,可是到了下半夜,空气变得异常的潮湿和沉闷,蚊子空前地活跃起来。有的在他的面前飞舞,发出嘤嘤的叫声,有的则勇猛地钻进柴堆,叮咬他那些裸露的地方。他不停地挥舞双手,驱赶那些试图袭击脸和头部的蚊子,可仍然防不胜防。偶尔也有老鼠试图钻进他的裤管,直到钻不进去了才自己退出来。
老天似乎也在和农才武作对,竟嘀嘀嗒嗒地下起了雨。远天响过一阵滚雷,雨点愈来愈稠密起来。继续呆下去,他准会被淋个透湿,淋湿了会闹出病的。他再也不敢延误了,急忙爬出柴洞,想也不想就捂着头往自己的宿舍跑,可跑至半程他又改变了主意。他已经耗费了大半个夜晚的时光,他不能半途而废,前功尽弃,他太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这么想着他就跑向球场的另一端,那里有与食堂遥遥相对的厕所。
一股浓烈的粪臭扑面而来。在乡下,农才武习惯于到野地里拉大便,野外的空气清新,令人舒畅。来公社后到野外去不容易,只好硬着头皮蹲茅坑,他一点都不习惯。现在,为了认出那个神秘的男人,他只好钻进这个臭不可闻的地方。借着昏朦的灯光,这里仍可以看见女广播员的房门,院子里的一切依稀可辩。
厕所里的蚊子也很猖獗。外面下雨,蚊子也找地方避雨来了。在厕所里他更容易对付蚊子,除了舞动手臂,还可以跺脚。大概他的体味在这里也没什么特殊的吸引力,蚊子也只是瞎撞他,没怎么叮他。
雨下得极有耐心,点点滴滴敲打在瓦上,在芭蕉叶上。在漫长的等待中,农才武的思绪乱糟糟的,一会是女广播员,一会是那个神秘的男人,一会又是政委。此时此刻,那个还蒙在鼓里的政委在干什么呢,他会和他的妻子睡在一起吗?想过别人,他也会想想自己。想想自己这样的举动多少有些无聊,即使知道这个和女广播员鬼混的男人是谁,他又能怎么样呢?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可以汇报给政委么?能向组织检举么?……这些间题都使他陷入了短暂的迷惘中。如果这些天他都能像以前那样有活干,甚至加班加点,他是不会有精力来对这类事情发生兴趣的。公社革委成了立后,每个岗位都配齐了工作人员,自然轮不到让他这样的人帮忙了。杜秘书和牛政委部忙于别的大事,暂时无暇顾及他,致使他一时沦为待业人员,整天无所事事。以前的他从来不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小时候也没有,小时候他看见大人们在河里洗澡,不论男女,他都觉得不忍目睹。而他现在不仅对女人的宿舍偷窥,还怀有不明确的目的来监视别人,甚至是把握自己命运大权的人。这些事情像一件攥在他的手里的爆炸品,份量不断加重,随时都会爆炸。
在长久的等待中,对面的食堂已经有了灯火,那是早起的炊事员准备做早餐。再过一会,就会有人到厕所里来,这里他是不能久呆了。
农才武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广播员的宿舍门口。按常规,她也该起来准备开机广播了。每天早上,她是和食堂炊事员同时早起的。就在他几乎对那扇该死的门绝望之时,门终于打开了。
首先出现在门口的是女广播员,她没有开灯,门里黑洞洞的。她弯腰探头站在门前很响地刷牙漱口。当她转身进屋后,一个男人的影子从那个门洞里走出来了。令农才武始料不及的是,那个男人竟径直朝厕所这边走来。当男人的脚步声咯咯逼来,距离厕所只有十来米时,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孔。
杜秘书从容地走近厕所,惊得大张着口的农才武急中生智,赶紧找了个里边的位子蹲下来,佯装大便,嘴里还吭吭哧哧的,杜秘书小便完后就迅速离开了。农才武又站起来观察,发觉杜秘书并不回家,而是朝往乡下的一条小路走去。晨曦中,杜秘书身上的那顶草帽比他的身体显眼多了。
这时候,广播室里传来了《东方红》激越的乐曲声。
这一天,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酒的农才武倾尽了囊中仅有的几元钱,买来了一瓶烈酒。然后烂醉如泥。
无意中闯入牛政委、杜秘书私女广播员情感禁区。使农才武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他是唯一知道详情的人,可又不能告诉任何一方,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尤其是政委,他是一个走在明处的猎物,而杜秘书则是藏在暗处的枪手。只是猎手没有胆量将他击毙而已。
事情的发展愈来愈离奇,而农才武始终无法回避。这个星期天的夜晚,佯装下乡的杜秘书不到十点钟就杀了个回马枪,悄悄回来和女广播员幽会。正当两人正要行事之时,外出开会的政委竟不愿和家人共度周末,连夜赶回到了公社。
或许是杜秘书和女广播员的判断发生了偏差,或是杜秘书执意要和政委明火执仗。听到政委座骑在院里停下的声音后,他依然我行我素,仍没有撤离的意思,害得听窗的农才武在那里为他们一阵干着急。根据他的推测,外出几天的政委连夜赶回来是奔女广播员来的。而不识时务的杜秘书竟也不肯让位,难道女广播员真敢不给政委开门!
正如农才武所料,政委在到达之后大约只有一小时,就敲响了女广播员的门。
一阵阵轻微而有力的敲门声似声声木棍,击打在农才武的脑门上,响震如雷。他听到了屋内的响动与慌乱。令人心悬的紧张持续了大约三分钟,房门终于开启了。黑暗中,一切归于平静,他似乎又感觉到了政委的气息。此时此刻,藏身床底的杜秘书的感觉无疑会强烈得多。
一个人郁郁寡欢,经常地喝醉酒。农才武不是做给人看的,但政委和杜秘书都觉察到了。他们都意识到,这段时间确实把他给忽略了,他应当得到适当的安排。于是,两个头头一合计,就把他送回到红星大队,交给了会计。会计是大队革委主任,红星大队的这片天地已牢牢攥在他手里。见自己的对手回来,他恨不得趁机再踩他一脚。可是,送他回来的不是别人,而是顶头上司,即便是做做样子也要先把上司哄走再说。于是,会计就马上做出了一种欢迎的姿态。
杜秘书说:经公社革委研究决定,也经过牛政委同意,农才武同志任红星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过去的问题就不要再纠缠了,大家要向前看,努力共同把革命工作做好。
会计表态说:我代表红星大队革委全体成员,热烈欢迎农才武同志回来工作。请上级额导放心,我们一定以更优异的成绩向公社革委汇报。
农才武实在无话可说,他觉得这天地实在太小,兜来转去,他和会计又坐到一起来了。人世间什么东西都可以变,但最不容另变的就是仇恨,仇恨是最不容易淡化的东西。在这一点上,会计不会轻易地就忘记对他的仇恨,他更不会忘记过去的那些仇恨。只要有时机,仇恨就会被延续、被激化。
送走了杜秘书,农才武扛着铺盖回到家里,连续睡了两天。
见农才武好好地回来,还当上了大队革委副主任,家里自然既感到安慰又高兴,我曾祖父农宝田亲自布置农家的叔伯兄弟,每家设一次便宴给他接风。令众亲戚们惊愕不已的是,他的酒量已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一跃而成为我们农家的新酒王。
喝酒多了说话就没多少遮拦,嗓门也开大了。农才武乘着酒兴,说了一些诸如自己是笔杆子,公社那帮干部写字不如他好,他和政委和杜秘书又如何如何好之类话。真是隔墙有耳,这些话竟被前来偷听的会计的一个兄弟听去了,并迅速传到会计那里。会计一面打电话向杜秘书汇报,一面摩拳擦掌,表示要找机会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