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女人的单身生活是清苦的。有时候,她也到婆家去吃顿饭,聊聊天。家婆是个心细的老女人,见她结婚这么久了身体还没什么变化,心里就渐渐着急起来。说话时也对她旁敲侧击,想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可她却对家婆的话题颇感到难为情,往往刚说上几句转移话头,所以很让家婆不高兴。但老人还是时常暗地里弄一些中药偏方,炖些东西给她食用。为了不让老人扫兴,她也只好照吃了。
我不在家,你呆闷了就去看看电影,或者去跳跳舞。别把自己憋坏了。陈华时常从遥远的工地打长话回来,劝她多参加一些集体活动,有时候他也会写封信来,说说下边的一些趣事。他还告诉她,他已经得到了某个草医介绍的药方,服过之后身体感觉和往常有了变化,可是每次苦苦等他回来,问题却依然如故。
农玉秀脸上的忧蹙逃不过一个男人的眼睛,这个人就是她的同事周元安。他和她干的同是制图工作,经常面对面,中间只隔两张桌,他们时常有说话交流的机会。日子长了,她就知道他早几年毕业于华中水电工程学院,老家在桂北农村,妻子是个农民,生有一儿一女。因子女尚小,还不能来随他上学,他一个独处,也是挺寂寞的。应当说,周元安是个很有男子汉气质的男人,他身材比陈华高大,长得也帅气,平时沉默寡言的,是属于那种用眼睛说话的人。不知为什么,每次她瞅见他的眼神,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有一次,周元安突然很认真地说:玉秀,你这双眼睛整个南宁恐怕找不到两对。刘三姐的眼睛俏是俏,但太佻,不如你。
农玉秀知道他是真夸她,却反唇相讥道:你的也是,至少整个广西找不到一百双。
说着两人就笑。平时他们的脸上是难得一笑的,于是他们就经常用这种方式逗笑。
周元安吸烟,但抽不起好烟。家里有老有小,经济相对困难。抽烟的时候他就到阳台去,尽管农玉秀说他尽可以在屋里抽,但他不干。说多了,他就说:我怕熏坏了你那双眼睛,会流出泪来。
等他吸了烟进来,他就真的发现她那双眼红红的,话也不肯说了。
同室的还有一位李工,原来在外勤队摔伤了腰,时常跑医院,一半的时间里只有他们俩,这种时候他们说话可以没太多的拘束。农玉秀久不时也会给他买上一条好一点的烟。他说她是做善事,救济困难户,但愿她好人就会有好报。这话让她听起来有些伤心,但她却说:抽好烟尼吉丁少,牙齿和嘴唇就会白一些。
近几个月,陈华每次从下面回来他们总是不欢而散。
他一回来,他们总要回一次他家,每次去总要经受家婆一番令人难堪的审问,这多少使她受到了羞辱。家婆是地道的街上居民,很看重那些封建孝道的东西。他们结婚两年仍没有喜,她自然就很焦急,而焦急的焦点自然就聚在了农玉秀的身上。家婆先是给她炖偏方吃,然后是悄悄将他们的衣服去祭神求子,后来竟提出叫他们到外省名山寺庙去拜观音菩萨。每次回到自己的屋里,农玉秀都免不了一次以泪洗面。每遇这种情况,陈华也只能低头不语,唉声嗟气。
你妈怎么能这样?我真受不了啦!她满脸委屈地说:你快点去医院看看,要点药回来吃吧,别信那鬼偏方了!
他也是一脸的无奈,说:等忙过了这阵子我就去住院,好好疗养,也许会好。
她说:我真的很想有个孩子。这样,我一个人在家就不会闷,你妈也不会没完没了。
话说到这份上,他还能再说什么呢。他还没有让她怀孕的可能,也不可能现在就对自己的母亲坦白说是自己的责任,至少他现在还没这个勇气。
每次提到这个问题都不会使双方愉快,宽大的床上各睡一边,再没有往日的依偎和卿卿我我。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又该走了。他默默地捡点好东西,临出门时又踅到床边,像对她说又似是自言自语:你想要个孩子就要吧,我不反对。
说完,呯地一声关门走了。
这一声轰鸣连同他刚才的那句话久久地回荡在屋里,撞击着她的耳膜,冲击在她的心上。她又一次将被掩面,唏嘘而泣。
我们去看场电影吧,听说来了新片呢。
有一天,她终于鼓起了勇气,向她的同事发出邀请。
周元安并不言语,悄悄地就去买了电影票,扯出一张,揉成一个小纸团后扔到她的台上。
电影院放的是一部旧的反特影片,他们都看过几回了。可这一次心情却有很大的不同。当特务安放的定时炸弹的嘀嗒声愈来愈响时,农玉秀还是紧张了起来。而此时此刻的周元安却镇定自若,他的心思并不放在电影上,他在盘算着是不是该捉住旁边的那双手。他已经有意识地把靠近她的一只手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几次想伸过去,但始终不敢乱动。这时候,银幕上的我公安人员正在全神贯注地排除定时炸弹,从面部特写到眼睛的特写。公安人员眉头紧蹙,有汗珠从额头上流下来……全场息声静气,鸦雀无声。此时恐怕惟一走神的人就是周元安了。他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已经过了分界线,紧紧地攥住了他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手。
是电影上的情节帮助了他们。随着炸弹的排除,大家悬着的心终于坠回到原来的位置,农玉秀那只伸出来的手已经被周元安的手捏在手掌里,她也没有要抽回来的意思,两个人都心猿意马地看着电影,银幕上的那些影像已经变得很次要了。
电影院终究是公共场所,他们的亲热程度仅仅局限在抚摸对方的手上。后来他们约会的地方已转移到了公园,在公园的长椅上、草地上,他们可以长时间地说悄悄话。说到动情处,农玉秀免不了要流些伤心泪,这时候周元安就会及时地拥着她,甚至抚慰她,吻她。
陈华临离开时说的那句话无异于亲自为她放开了一道情感闸门,让农玉秀的情爱之水肆意横流。有了丈夫的默许,农玉秀和周元安的相处就更加大胆了。在一个雨夜里,他们既无公园可去,又不可能冒雨去看电影,于是双又不约而同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积蓄已久的情感之火终于在此时此刻不可避免的燃烧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姑姑农玉秀和周元安的情爱之火从办公室燃烧到了宿舍,从短暂的燃烧转为通宵达旦的狂热。失去已久的青春之色又悄然回到了她的脸上。
当陈华再次从乡下回来,看见妻子满面春风,似换了一个人一样时,心里便明白已经发生了什么事。看着昔日的爱妻,他心如刀绞。他承受着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期盼着这一切能够挽救他们之间的爱情,能够给他一个战胜疾病的机会。
他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要让痛苦的心情表露出来,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有关的一切。当他知道她已怀有身孕时,他就觉得原先所想办的事情已经办到,事情应该适可而止,那道闸门应该关闭了。
陈华办事就如同自己设计机械设计电站那样,有一套较为缜密的逻辑。他随时都想准确地把握自己生命的航船,除了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以外。对于农玉秀和周元安这件事,虽然是在他的默许下进行的,但他决不允许他们发展成为一种坚固持久的感情。这件事他很希望农玉秀和他站在同一立场上,这样才不致于影响到他们的未来,他们的婚姻。他虽然已经向妻子明确地表达了这一立场,但他还是想用事实来检验妻子对他的忠诚。
这次离开他们都很平静,他还嘱咐她要好好保重身体,有什么问题就到医院去看。农玉秀均一一点头就应承。
一个星期以后的一天晚上,带着监督任务的陈华在深夜时分敲响了自己的家门。结果可想而知,当神情有些慌张的农玉秀给丈夫打开了房门之后,陈华就直奔阳台,一把将正要往下跳的周元安揪了进来。
面对陈华,周元安面色如土。他没有任何理由深夜到人家家里来,和人家的妻子呆在一起。他知道自己罪责难逃,只得低着头默然等待对方的处置。
脸色铁青的陈华显然对这样的场面感到痛心,但他却说:老周,如果你从三楼跳下去,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我说过事情到此为止,你们就是不听。老周你就不要呆在南宁了,你明天马上打报告调回老家去,这个月马上走。要不然,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周元安当即表示同意离开南宁,从此不再和农玉秀来往。临走时,周元安跪在地上说:陈华,我对不起你!
农玉秀不忍目睹这种场面,掩面跑进里间,扑在被子上哭了。
孩子的出生并没有缓和农玉秀和陈华的关系。因为在这期间陈华并没有治愈那种令他难以启齿的阳萎症。孩子只能给她带来部分精神上的慰藉,而且,随着孩子的长大,这种慰藉将会转换成新的创伤,这是避免不了的。
陈华毫不怀疑他们之间还存在一些纯真的情感,即使他治愈不了病这份情感也将长久地存在下去。但没了肉体和精神的愉悦,没有爱的发展,任何情感都会减温,甚至会褪色。而这种责任已经明确无误地由他来承担,但对于农玉秀来说是十分不公平的也是很不幸的。他觉得这种生活持续越久,对农玉秀对他自己都会伤害越重。为此,经过长时间的考虑,他觉得应该尽早结束婚姻为好。
农玉秀似乎有所思想准备,当陈华正式向她提出分手时,她只是平静地流着泪,无言地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她生的孩子是个男孩,他们分手时他只有一岁半,但已经能在大人的牵引下蹒跚学步,会简单地说一些诸如爸爸妈妈之类的词语。由于不常见到陈华,他并不能确切地知道谁就是他所叫的爸爸。那时候,我父亲时常去看望母女俩,孩子见到他时,也会爸爸地叫。有时候,农玉秀会很凝神地看自己的孩子,试图从他的相貌上寻找周元安的痕迹,但始终找不出来。孩子长得像她,有人说像妈的男孩子长大了一定会有福气。离婚以后,她给孩子重新起了个名字,叫农夫。
生了孩子之后,农玉秀的体型和容颜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孩子唤起了她的爱心,目光和笑容里便蕴含有更多的爱意。她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了周围男人们的注意。她又成了独身女人,这自然使许多男人想入非非。一些好心人又忙于张罗,给她介绍对象,一时间,她又成了许多男人注意的焦点。
设计院年轻的会计孙伟文曾经两度情场失意,自认为是一个被女人玩惨了的人,曾经发誓不再接触任何女人。但农玉秀的出现使他不得不为之心动,他一直关注着她这个同住一个大院里的女人。
在他成为了众多求婚者中的胜利者,频频出入农玉秀的宿舍以后,他就以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的身份对农玉秀说:你使我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女人。
他这句发自肺腑的话使农玉秀大受感动。她用自己柔嫩的手抚着他的脸问道:我真是你理想中的女人吗?
他在一阵猛烈的拥吻之后,说:你使很多女人黯然失色。
是我的容貌使她们失色吗?
不,是你的眼睛,是你的心灵。
后来她才知道他喜欢诗歌,在大学时代就以孙子的笔名发表诗作了。怪不得他那么浪漫,说话就像是写诗一样。他不顾一切地追求她,终于使她的心扉重新开启,终于使她为他感动。
让我和你共渡爱河吧!秀。我真的再不能忍受爱的煎熬了。我要和你朝夕相处,共同抚养孩子。他不止一次地跪跑在她的膝前,像个圣子一样在圣母面前低声恳求。
以创作诗歌的激情和方式追求爱情的孙伟文终于大获全胜。不久,他就以男主人的身份住了我姑姑农玉秀的家,成了我的第二任姑丈。
诗人的悲剧在于他不关心政治,他把爱情视同诗歌一般理想与浪漫,结果,厄运也就随他一起悄然降临这个新组成的家庭。
他们婚后不到半年,一个以清除经济犯罪活动为主要内容的四清运动,就在全国全面展开。财务人员自然就成了运动的主要审查对象,孙伟文也不例外。
毋容置疑,作为一个科班出身的大学毕业生,孙伟文做好一个单位的会计是游刃有余的,他坚信自己的能力。多年来他管理的帐目清清楚楚,有条不紊,经常受到领导和上级的褒奖。因此,他对运动基本上抱着乐观的甚至是与已无关的态度。
然而,查帐的工作组在对他的帐目进行了近一个月的清查之后,声称有三千多元的一笔款项查不到去处,遂以贪污嫌疑罪拘捕了他。
这对于一向自负的孙伟文无疑是晴天霹雳,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但工作组和结论是不容怀疑、也不能推翻的。尽管他一直矢口否认自己有罪,甚至鸣冤叫屈,但都无济于事,最终还是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
再婚不久丈夫便被投入牢狱,这意外的打击使农玉秀刚刚扬起的生活之帆再次坠毁了。更令她感到雪上加霜的是,在孙伟文判刑之际,属于他们的存款也被冻结充公。从此,母女俩的生活不得不依赖农玉秀的一份工资来支撑。
诗人锒铛入狱后,单位里曾一度流传着这样的民间消息:他被劳改大体出于两个原因,一是他娶了农玉秀,犯了众怒;二是他做人的狂妄自大,领导上早就想借机收拾他,只是没有机会。据说设计院的某位领导也曾对农玉秀垂涎,只是被孙伟文抢先了一步。领导插不上手,自然对他怀恨在心,关键时刻没有出面救他一把。总之,无论怎么说都是孙伟文自讨苦吃。从这种种议论看,广大职工对孙伟文的业务能力没有丝毫的怀疑,也没有人认为他会趁职务之便贪污公款。因为他一个人吃一个人的工资,家境也不错,不至于铤而走险。
诚然,民间传闻并不代表什么,也不会有人去证实,去辟谣。蒙冤受苦的只是他们一家。
工资低,只够母女俩的基本生活费,农玉秀没能力请保姆,就只好带孩子上班,边工作边哺养他。只身在外奔波的陈华知道她生活拮据,每次回南宁都悄悄地将一些钱塞进她的门缝,却从不去惊扰她。这使她时常从内心里一次次地感激他的一如既往。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六年的时光对于农玉秀来说实在太漫长了。宣判的时候,法院说她可以提出离婚。单位领导也动员她趁早与劳改犯划清界线,一刀两断。但她总是犹豫着。对于她来说,离婚是件容易又很艰难的事。说容易就是等她开个口,开了这个口她又成了自由人。但她已经离了一次婚,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疼痛。再离一次婚就有可能再痛一次。何况孙伟文对她的爱是真诚的。她并不相信他有罪,这种时候,她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她的太阳了。如果离开了他,他会是怎样的痛苦。再说,离婚后也不可能永远独身,嫁人又是一次痛苦的选择。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农玉秀就把自己置于离婚和不离婚的刀口下,踌躇着,思考着,最后终于铁定了心,让离婚的念头从自己的思想里退去。
一九六六年夏天,我作为父亲农才昆和母亲李娟爱的成果之一降临人世。我的出生开始了我们农家的一个分支开始扎根城市的新历程。我祖母在我父亲的再三要求之下,来到南宁协助母亲照料我。这样,农玉秀就把我的表哥农夫送到了我们家,让祖母一并管理。那时候农夫刚两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