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阳光的金剪剪开了层层雾幛。长安城通向终南山的官道上洒满了金色的阳光。久雨初晴,空气湿润。黄土高原固有的飞扬的黄土没有了。路面上还是湿漉漉的,印满了各种车轮的辙印。
一辆载客的铁轮大马车缓缓地向南行进。带有车顶和布幔的车厢内并排坐着郑元和、李亚仙、贾二妈三人。他们身前的脚踏板上有一只带盖的大竹篮,上面搭了一条长毛巾,里面装满了香烛纸马与瓜果贡品等祭神用品。
郑元和在碧梧院中呆得久了,之乎也者已焉哉读得腻歪了,真象是一只笼中的鸟儿一样,感到非常的烦闷。如今一到郊野,顿时感到天也变高了,地也变大了,路也变长了。透过窗纱,放眼望去,八百里秦川是如此的平坦,如此的辽阔。路两旁的秋庄稼已经成熟,高梁醉红着脸,玉米裂开了黄牙,豆子炸开了角。一串串葡萄压弯了枝头,一树树苹果,象一张张姑娘的脸蛋,叫人一看就会笑逐颜开。蓝天上,有一群大雁排成了人字形,“嘎嘎”地鸣叫着,越过秦岭,向着南方飞去。“云横秦岭家何在?”韩愈的一句诗,突然涌出了脑际,这就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老父的官事还那么忙吗?说话还那么严肃认真吗?老娘的身体还好吗?咳嗽病还常犯吗?儿行千里母耽忧。他们此刻是不是在思念远隔千山万水的独生儿子呢?他真想长上一双翅膀,随大雁一道飞回江南,飞回常州去看望双亲一番,以尽一尽人子的孝道。
李亚仙见元和眼望大雁沉思的表情,就问道:“郑郎,你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郑元和如实相告。李亚仙深有同感的说你想你的父母,我也在想我的爹娘。你的父母还健在,可我的爹娘早就去世了。可我又多么希望早日见到你的父母呀?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容纳下我这个出身青楼的女?我总是有些耽心。昨夜晚还做了个恶梦。梦见了你当官的老父亲,一见了我大发脾气,吹胡子瞪眼睛地拂袖而去。醒来时,我的眼泪都把枕头打湿。
“你看你又想到哪儿去了?”郑元和又一次安慰她说不要庸人自忧了。像你这样才貌双全的儿媳妇,他们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哩。疑心就会生暗鬼,梦中的事是不算数的。”
“是呀!”闭眼在一旁养神的贾二妈睁开眼睛插话了:“如果这次去求子成了,亚仙再给老人家抱一个大胖孙子回去,那才是锦上添花,双喜临门哩。我保管两位老人家会笑得合不上嘴哩!”
“但愿如此吧!”亚仙点了点头,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这恐怕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啊!
傍午时分,马车驶近了终南山麓。一道清流自峪口流出,过了清流上的石桥,就听见了一阵宏亮的钟磬之声。只见绿色的竹林丛中,掩映着一排排亭台楼阁。竹林仙院到了。
三个人跳下了马车,舒展了一下腰身。贾二妈抢着付了车钱。李亚仙嘱咐车主,晚斋后上庙里呼叫,回去还要雇他的车,并且夸奖他的车赶得好。车主说,他还要来回地接一趟客,到时候一定在此处等候。
贾二妈接着提上了大竹篮,以导游的身份领头走近了书有“竹林仙院”四个大字的石雕山门。山门两侧有石刻的对朕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
进了山门后是九十九级台阶。两旁有许多千年古柏,树叶迎风摇摆,象是在列队挥手欢迎。三人一行步步登高地走完了石级,进入了正殿。这是个道教庙宇。正殿上供奉的是三清教祖,三个童颜鹤发慈眉善目的神像。两廊是四大天王的四尊巨人塑像。神前的供桌上摆满了祭品。烛台中红烛高烧,香炉内香烟缭绕。好几个善男信女正在虔诚地叩头,口中念念有词地作着祷告。一个知客道人,手拿木捶,不断地敲击着铜磬,发出了“当~-当--”的响声,从而加浓了神秘的色彩。
三个人学着样子,从竹篮中取出香烛点燃,并供上一半供品。然后依次叩头。之后,贾二妈说后殿供的是送子娘娘,我们再往后走。”
送子娘娘是一个面容姣好的泥塑女神。左右有金童玉女侍立。神像前的幔帐上方有二块横扁,上书“心诚则灵”“有求必应”八个大字。神像前的长条供桌上照样是红烛高烧,香烟缭绕,供品多样。此刻,正有一对农家夫妻样的年青人虔诚地祷告完毕,起身离去。
贾二妈说你们快上供吧!这就是送子娘娘。”郑元和点燃香烛,李亚仙摆上瓜果糕点,然后双双跪在了两个作为垫子的大蒲团上。一个白头发老道,敲响了三声铜磬,磬声清脆悦耳给人以肃穆安祥之感。
李亚仙叩了三个头之后,按照贾二妈事先的安排,轻声地作着祷告。她脸色发红,还很不好意思广送子娘娘在上,下民李亚仙祈求神灵开眼,赐给我一个金童,让郑氏门中续上香烟。事成之后,我当捐钱二百两纹银,好与娘娘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手执拂尘的白发老道笑呵呵地说:“善哉善哉,娘娘非常灵验,只要居士心诚,定会早生贵子!”
贾二妈在旁指点说:“你买根红头绳拴走你的金童吧!”
李亚仙从怀中取出一钱银子,从老道处买了一根红头绳,在泥塑的金童项上一拴,表示它的灵魂就要跟随自己一道归去了。
求子仪式就此结束。三个人一同到斋堂用斋。斋饭全是素食,全是道徒们自种的时新蔬菜,随吃随摘的。三个人一来是饿了,二来也觉饭系竒口,都吃得很香,齐声称赞仙脘是个好地方。
午斋毕,在客堂里稍事休息以后,三人就开始参观游览。由于爱好与兴趣的不同,走着走着,自然就走分了手。郑元和和李亚仙对仙院的楹联与多种石碑的碑文颇感兴趣,看得很仔细。郑元和还不时眉飞色舞地与亚仙作些解释和介绍。这就使亚仙对元和的文才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觉得他读的书就是多,真可谓饱学之士,如果再认真攻读,皇榜高中是大有希望的。
时间过得真快,不觉红日巳经西斜,已到了晚斋时间。三个人听到了晚斋的钟声,又在斋堂中聚集一同用斋。
晚斋毕,还不见车主来接人。李亚仙有些焦急地说。“马车怎么还没有来?再不来,今天就回不去了。”
贾二妈消闲地说回不去也没关系,急啥呢?就在此处歇息。仙院有的是客房,花费也不多。”
李亚仙说我到不急,说好今天要回去的。回不去了,妈妈不放心,还以为出了啥事呢?”
贾二妈说没关系,能出啥事昵?你妈妈知道有我和你们在一起,是会放心的。”
郑元和对今天回不回去都无所谓。他想,回不去了才好,在此仙院过夜,还挺有意思哩。终南山的夜景一定很幽静很朦胧,很有诗意,明天还要认真地体验一番“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以及“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意境。匆匆地来了又走了,岂不是浅尝辄止,真有些可惜呀!
天渐渐地黑了。漆黑的夜幕笼罩了一切。神座前和客厅中都亮起了打火。白天挺热闹的仙院,此时异常的寂静。忽然,一阵钟声和念经声传来。那是仙院的道徒们在大殿中举行一早一晚的例行法事。
贾二妈对此无心欣赏地说这马车夫说话不算话,真该挨骂。没办法,只好在此过夜了。我去找知师安排住处。”
对此,郑元和正中下怀,高兴地说:“行呀,明天走也一样。”
等到道徒们的法事完毕,贾二妈找到知客师要了两间客房。她和亚仙住一间,郑元和住一间。她为此解释说:“对不起,把你们分开了。这是仙院的清规,夫妇是不能在此同宿的。”
山乡的夜静极了。没有夜市的喧闹,只有秋风掠过竹林和树稍发出的“沙沙”的声音。室外,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想看夜景也无阴可看。分居二室的三个人,只好上床安息。
李亚仙和贾二妈刚脱衣上床,还没有熄灯,还在信口说着一些闲话,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贾二妈披衣下去开门。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手提马鞭,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外,气喘嘘嘘地说你就是贾二妈吧?”贾二妈点头回答:“老身正是,你是谁?黑更半夜的,找我有啥事?”
“我是鸣珂巷碧梧院的银筝姑娘专门叫来送信的!”“哦,有啥事?”李亚仙心中陡然发紧,情知有异地发问。
“李妈得了急病,上楼时不小心摔了跤,中了风,人事不醒。银筝姑娘非常害怕,一个丫头家没有了主意,请你们赶快回去。如果晚了,恐怕就要坏大事了!”
“啊?”李亚仙大吃了一惊,顿时显得手足无措地说二妈,我们赶快回去吧!”
贾二妈也脸露焦急地说怎么回呢?这个时候,没有车子也没有轿子呀?”
来人说:“我赶了一辆马车,有两个座位,二位就快请吧!”
“那就好!那就好!”贾二妈迫不及待地说:“快走!快走!”
“元和咋办呢?”李亚仙很为难地说留下他一个人“留下他吧?明天我们再派车来接!他一个大男人家难道还能丢了?”
李亚仙觉得此言有理,刚好元和还有留下明天再走的意思,就火速穿好衣服去男客房叫醒了已经熄灯睡着了的人。告知他李妈得了急病,中了风的紧急情况。郑元和听了也很发急,并准备马上走,听说马车只能坐二人,要留一人时,也就满口答应,等明天再回。他踏着夜色把一行二送人到山门外,眼看着车马很快消失在大路上,得得的马蹄声已经听不见了后,方一个人转回了客房。
这一夜郑元和没有睡好。心头老想着亚仙回去后为妈妈求医抢救的情形。虽说李妈这个人为人非常的世故,有点认钱不认人。她对自己是前恭后踞,有钱时是甜言蜜语,无钱了就出言不逊,还声言要赶走自己。但,她毕竟是亚仙的养母,如今又有了急病,就值得人同情。他还是为她的生命耽心,希望亚仙赶回去后求医抢救,能够转危为安。想着想着,毕竟是劳累了一整天,身子实在太疲乏了,慢慢地就入睡了。
第二天仍然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太阳象一个大红灯笼一样,在仙院道众例行早起法事的钟磬声中,冉冉地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晨曦给山林上下涂上了一层金黄。鸟儿们醒了,发出了各种各样的鸣叫声,真可谓百鸟和鸣。
郑元和赏景的兴致冲淡了。吃过早斋后没见人来找,他估摸着,吃午斋时该会有人来找了吧?吃过了午斋后仍没见人来,他就有些失望和发急了。他多次的下到山门前了望,希望能望到接他的车马。来的车马倒是不少,下车的善男信女也很多,就是没有一个来接他的。他在心中埋怨道亚仙呵亚仙,你怎么经不起啥事?怎么一忙起来就把我忘了呢?你院中是个女儿国,没有一个男子汉。你接我回去,也能给你作个伴,共同为治好妈妈的急病出点主意跑点路嘛!”他想自己雇车马回去,摸遍全身口袋是分文皆无,连今天的两顿斋饭钱都是欠下的。没有办法,无钱寸步难行,只好再耐心地等待。
晚斋吃过了,日头快落西山了,仍不见人来找。郑元和完全失望了。他象只失群的大雁一样,感到形孤影单,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兴趣了,只好耐着性子再等一个晚上了。如果明天早斋以后,还是如此,他就是步行也要走回去的。
这一夜,郑元和失眠了。一个人早早地就熄灯上床,可就是辗转反侧睡不着。他情知大事不妙,其中必有变故。是李妈抢救无效一命呜呼了?还是亚仙忙于救人而忘掉了此地还有他这个人?他思来想去也得不出个结论,越急就越睡不着,室外的小虫鸣叫声和水池中的蛙声清晰可闻。三更的梆声传来以后,他方迷糊地入睡,不到五更又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干脆起床来,在熹微的晨光中去竹林小道上散步。早起打扫庭脘的小道童以奇怪的眼光看着他,觉得这个香客好怪,起那么早干啥?
早斋以后,他找到了仙院的道长说明了原由,表明自己半路失了伴,身上没带钱,脸红地表示要欠下斋饭钱,改日再奉还。白发的道长手摇着长尾拂尘说:“善哉善哉,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施主尽管放心走路,几顿斋饭钱,芝麻大点小事,何足挂齿?不还也罢。”
竹林仙院北离长安城有几十多里地。常走路的乡下人走上半天就到了。对于郑元和这个平常一出门就骑马坐车的文弱书生来说,可就是个苦差事。他想,自已的五花马如果还在就好了。自己骑上去再加上几鞭,保准两个时辰就到了。可眼下却要靠自己的两条腿了。他足足走了一整天,连午饭也没吃,走得来脚酸身困,大汗淋淋,天都快黑了,才好不容易回到了鸣珂巷。
郑元和来到碧梧院前举手敲门。“梆梆梆”地连敲了十几下,也没有人前来开门。在模糊的夜色中,一双铁吊环上已经上了锁,是铁将军在把门。这就奇怪了,门内的人到哪儿去了?不是妈妈得了急病吗?重病的人还能到哪里去呢?他去询问邻居,邻居们只是摇头。他又拖着又疲乏又饥饿的身子到逍遥院找贾二妈,同样是门上上锁,铁将军把门。询问贾二妈的邻居,回答仍然是摇头和不知道。这就更加奇怪了。这山中方两日,世上就大变样了吗?顿财有了一种被人欺骗和耍弄了的感觉一这是不是李妈的金蝉脱壳计?她用此计来摆脱自己这个没有了钱的穷女婿。李妈是个鸨母,鸨儿爱钞,认钱不认人,还可以说得过去。李亚仙不是与自己山盟海誓过的人吗?她会变心变得如此之快吗?女人,青楼中的女人,真的是水性杨花吗?不会吧?李亚仙不是一般的青楼女子。她不是那种见异思迁,有奶就是娘的女子。她在我的眼中是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是那样的高洁,那样的美好,那样的可爱。一定是发生了啥特殊又特殊的大变故了,还是等明天天明了再来问个明白,査个水落石出吧?
明天?明天还有好多个时辰,还有一个漫漫的长夜,眼下到哪儿去住宿?去填饱不断鸣响着的饥肠呀?自己客居长安,举目无亲,又身无分文。他想到了去城中的高升客店,那个熊店主人很忠厚,定能收留自己住一宿的。另外,他也想到了来兴,也可以去崔尚书府中找他,他会看在旧主人的面上救救自已的燃眉之急。可是,这两处都远在城里。长安城是那么地大,还得走很长时间,而自己的一双脚此时疲乏难移,像有千斤重,而且还打了水泡,一走就生疼,实在是迈不动了。管它的,不管在哪儿找个能躲风霜的地方,胡乱的混上一夜吧?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就好找人了。
郑元和在鸣珂巷中蹒跚地迈着碎步。双眼瞪得大大的,透过夜色,寻找着街头巷尾中可以临时栖身的地方。此时此地,他才亲身体会到了“无家可归”四个字的份量和可怜劲。
“梆梆梆”一个手提竹梆的老更夫连敲了三下。轻脆的梆声在静夜中传得很远很远,表示时间已经到了三更。老更夫与郑元和擦肩而过,仔细打量他,不像个坏人模样,这才没有追问他,而又继续向前走去,继续去敲梆报时。
郑元和走到巷尾的一个财神庙前。此庙年久失修,断了香火。大门长久不关。他走了进去。庙内没有人,也没有灯光。神龛上财神爷赵公元帅骑黑虎持钢鞭的塑像是一团模糊的黑影。他太疲乏了。两个眼皮象是有千斤重,老要往一起粘合,他顾不得阔公子的身份,和衣斜躺在神像前的拜垫上就睡了过去。
秋风萧瑟,凉气袭人。他双手抱胸,全身卷曲成了一团。心中有着心事,时睡时醒,真是长夜漫漫,实在难熬。庙外打四更打五更的梆声清晰可闻。熬到天将破晓时,他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