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欢迎！”崔尚书首先鼓掌。
“欢迎！欢迎！”曾学士也跟着鼓掌。
银筝从琴房里取出一架古筝，放于一张红漆几案上，坐下来调弦定音。亚仙当即起身说道二位老爷请赏佳曲，奴家不能作陪，要上楼歇息去了。”
崔尚书起身用手相拦莫走，莫走，我等一同欣赏嘛。”
亚仙摇了摇头奴家实在是身体不适，头脑发晕，还是放我走吧？”
“那--”崔尚书手理着长须想了想，觉得不能强人之所难，就听任亚仙上楼歇息了。曾学士用眼光目送亚仙走去，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李妈明知这是装病，心中发狠地说：“哼，小贱人，不晓得好歹。这是故意亮老娘的台，等客人走了，我们再算账！”
银筝调好了弦，定好了音，就自弹自唱了起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水流免转绕芳甸。
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
江上白沙看不见。
终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月弧月轮。
江畔何人初相见？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己，
江月年年只相识。
不知江月照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
此曲甚长，情韵深长含蓄，银筝听过亚仙演唱过一次，然后又经亚仙教唱与指拨就全都学会了。她唱得颇有点亚仙的风味。崔尚书听得很人神，听完后大加赞尝地说好哇，真是亚仙第二嘛！”
银筝谦逊地说崔尚书过讲了。小奴家是照猫画虎，比起亚仙小姐差远啦？”
曾学士也挺满意地说：“银筝小姐的嗓音珠圆玉润，情韵优雅别致。徒弟尚且如此，师傅当然要更高一筹呶。可惜下官今天来得不是时候。”
二位客人各赏银十两。李妈好久无此进项了，不觉心花怒放地用双手一一接过，并感激地说道：“谢谢二位老爷重赏！改日定让亚仙过府唱曲，加倍补偿！”
银筝为客人续上茶水后退下。崔尚书见左右无人，这才说明了此行的主要来意李妈，老夫恭喜你呀！”
李妈一楞，莫名其妙地询问老身有何喜事呀？”
“俗话说，一家养女百家求。曾学士看上你家亚仙了，托老夫作媒，娶过府去作一个如夫人。你就是老岳母，老夫人了，岂不是喜事一桩吗？”
“这--”这是突然袭击，李妈想不到的事情，太出人意料了。她想：这样也好，卖笑生涯终非长久之计。人往高处走，能攀上个大官作亲戚，也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情。那样，自己也可母以女贵，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过，这是一厢情愿，亚仙她会答应吗？只怕是很难吧？想至此，她就回答说：“难得崔老爷成人之美，好心玉成。老身我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情。只是，儿大不由娘。恐怕小女，她、她不会答应的哟！”
“这样的好女婿，打着灯笼也难找。她、她还能不愿意？”崔尚书颇觉意外地说难道她的眼睛长到了额头上去了，非找个皇帝去当个正宫娘娘不成？”
“唉？”李妈叹了口气，只好如实相告了：“这女子傻得很。眼睛不是长在额头上而是长在肚皮下了。她鬼迷心窍地看上了一个叫郑元和的穷书生。两个人海誓山盟地睹过咒：一个说非她不娶，一个说非他不嫁！”
“啊？”两个客人都大吃了一惊。崔尚书当即追问道：“那郑元和现在何处？”
“早就被我用计赶出了门，成了个街头的流浪汉，几个月都渺无音信，成了个赵巧送灯台，一去永不来。”“那，既然如此，亚仙还傻乎乎地等他干啥呢？等也是白等呀？”
“是呀是呀，我也是这样说的。可亚仙像吃了迷魂药似的，就是要死等她的心上人，我横劝竖劝也不顶用，还三天三夜不吃饭地用绝食来对抗呀！”
“哦！竟有此事？”崔尚书文习惯地用手理着长胡子陷人了沉思，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心想：婊子守节，实属天下奇闻，可敬可叹！
曾学士为此甚感惋惜，觉得亚仙确与一般青楼女子不同，颇有“恨不相逢来嫁时”的感叹，从而倍觉此人可爱，当即表示说：“叫她不要死等那个人了，说不定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马里头挑马不一般高。下官乃堂堂学士，风流倜傥，家财万贯，难道还不如那个穷书生吗？”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崔尚书一心要成全此事，就叫家丁取来五十大包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堆放于茶几上说这是学士大人五千两银子的聘金。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夫今天就把话说到此为止。李妈和你女儿再从长计议一下是鲤鱼跃龙门地当个学士夫人呢？还是一厢情愿地守望门寡，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呢？何去何从？三天后给老未一个回话？”“好好好！李妈面对如此厚礼，眼睛都睁大得闭不上了老身一定不负学士老爷深情厚意，一定要劝说女儿过门去侍候学士老爷？”
曾学士双手在胸前抱拳说广下官静候佳音！事成之后，还有厚报！”
“起轿！”崔尚书起身告辞。家丁疾步走到院子里高声招呼等候的轿夫们作好准备。
“送老爷！”李妈与银筝一同把客人送出大门，眼看客人分乘两顶绿底红顶大官轿，缓缓而去。
客人们走了。茶几上的五千两银子还闪着诱人的光芒。李妈越看越可爱，晕乎乎地感到发了个大财，同时又有点水凼凼里的月亮--看得见，得不到的感觉。她想到亚仙不是个贪财图势的人。这一关还很难过哩。不过，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老娘县死磨硬缠，也要桓威这桩大事。
太阳升到当顶了。雄鸡“喔喔”地啼鸣。左邻右舍的屋顶上，相继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李妈正在兴头上，肚子一点也不觉饿。她双手捧起几封银子，笑容满面地登楼，走向亚仙的睡房。人还未到声音就先到了亚仙，你看这是啥？”
亚仙此时正和衣躺在床上，眼望着绣花帐顶的喜鹊闹梅的图案发呆。听到声音，扭头一看，李妈已走近床前，把银子放在了床头柜上。
李妈如数家珍地说：“这是五千两，我们家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咱娘儿俩用它大吃大喝一辈子也足够了！”
亚仙坐了起来冷冷地说：“两位老爷好大方，赏钱那么多？”
“不是赏钱，是聘礼钱！”
“聘礼钱！聘谁？”
“还能聘谁？当然是聘你呀！”
“我？”
“对！聘你这个长安城内外顶顶大名的曲江歌女李亚仙小姐！”
“是，是崔尚书吗？他那么大年纪了，还想老牛吃嫩草呀？”
“不’是曾学士！”
“曾学士！”
“对，人家才四十出头，正是官运亨通的时候！”
亚仙大吃了一惊，顿觉又有了被出卖的感觉，呼地-下站起来，一脸铁青地说：“妈，你好糊涂，你有几个女儿？咋能一个女儿许给两家呢？郑元和不是早就给了你三千两银子的聘礼钱了吗？”
“嘿！”李妈早就预料到亚仙要老调重弹地提起那个穷酸作挡箭牌，当即反驳道：“你这个傻女子，又提他干啥？曾学士刚才说了，你恐怕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崔尚书也劝你不要一厢情愿地守望门寡嘛！”“啥叫望门寡？”亚仙觉得此话太刺耳，不吉利，当即提高嗓门反驳道我不听他们官老爷的胡说八道。我是王八吃称蛇一铁了心的。我一定要死等郑元和！”“你你你，非把老娘我气死吗？”李妈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踩得木楼板咚咚作响，焦急得象个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地非常作难。心想：三天后，我，我怎么给人家回话？这眼看到手了五千两银子，不又飞了吗？而且，官老爷家还惹不起，随便寻个岔子，不就大祸临门了吗？
知母不如女。亚仙知道李妈见钱眼开的习惯很难改，自己也很难用言语劝得动她。索兴扭头就走出房门，快步下楼到后院的厨房里帮银筝做饭去了。
李妈没有法子，只有干看着眼前的白花花的银子发急。她眼珠子左右一转地心想性急喝不得热稀饭，反正还有三天的时间。老娘索性天天都死磨硬缠，学一个山中的嫩藤子，慢缠慢缠缠上颠！”
夜里，积雪还在溶化。雪后的天气很寒冷的，冻得人手脚发僵。李妈叫银宁烧旺了一盆木炭火，以关心为名，亲自上楼去雪里送炭地向亚仙问寒问暧了一番。几句弯子话绕毕，又进一步进行逼嫁。亚仙总的态度是：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任随李妈开动三寸不烂之舌，把曾学士家说得如何如何好，嫁过去就有穿不尽的绫罗绸缎，吃不尽的山珍海味，享不尽的人间清福。可是亚仙就是不为心动地来了个徐庶进曹营--言不发。李妈没词了，就用女人家惯用的一哭二骂三上吊的老套来相威胁：“死丫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要再不听妈的话，妈就没脸见人了。妈就去上吊呀！死了，死了，一死百了，眼睛一闭就顾不得许多了，省得我作人这么难！”听其言而观其行。根据多年的相处和了解，亚仙不相信李妈会去寻死。她认为，爱钱的人都是爱命的。李妈不过是虚张声势，就毫不动心地说：“你要寻死，我也没有办法让你不去。反正绳子，钢刀，水井有的是。你真的想不开去寻了死我也不怕。银筝可以作证：不是我逼你，是你在逼我！决不是辑谋害的你！”
“你你你--”李妈气极了，脸上发紫，手指着亚仙竟然说不出话来了。一口痰堵着了喉管，出不来气，顿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她的旧病--中风病，这下可不是像上次骗郑元和时的假装，而是真的复发了。
亚仙这才急了。连忙大声叫来银筝，把李妈抬到自己的床上躺下。就像李妈过去发病时一样，两个人配合着先掐人中，后轻轻捶背，还提起她双手作人工呼吸。等李妈缓过气来了，又去叫来了个老郎中号脉诊治。
服过药后，李妈叫银筝把她抉回褛下的自己的房中安息。她的身体很虚弱，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老想着三天后怎么与崔尚书回话？觉得自己是个烟花人家，惹不起两个大官。人家要报复，要给小鞋穿，哪还不容易？再说这白花花的五千两银子得而复失，真是太可惜太可惜了。她觉得自己活得真累，成了个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她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气，两相交替的结果是病势越来越严重：头疼、发烧、胸闷、老说胡话，竟然无力起床了。
郎中天天来诊治。亚仙与银筝耐心送药送水侍候。但是，李妈病情一天重于一天，以致于长时间地昏迷不醒了。崔尚书如期差人来讨回话。亲眼看到李妈病重的样子，还知道亚仙仍然拒嫁，也就不急于要答复地走了。
胖人怕的是中风。李妈的病竟然丝毫不见好转。亚仙不惜银钱，四处求医，八方找药。她天天奔跑于长安城中，郎中先后请来了不少，药钱花了一大笔，终因病人膏肓，回天无力，李妈竟然撒手归天了；临终时，连遗言也没有留下一句。
面对李妈的遗体，亚仙痛哭流涕。虽说不是自己的亲妈，但养教之恩是难忘的。尽管母女俩平时有不少口角，近期来，李妈还强迫亚仙接客和出嫁。但人死了，也就不记其恶而记其善了。
李妈是个外地人，长安城内外没有啥亲戚。平素与贾二妈虽然是姐妹相称，还算个知己。但是自从搬离曲江鸣珂巷后就很少往来。亚仙因圮恨她合谋甩掉了元和，害得自己无处找寻，也就没有去报丧。她决定一人操办丧事。
客厅改成了灵堂，竖起了李妈的灵牌。亚仙买回了上等黑漆棺木，请来了大慈恩寺的十多个僧人，敲动着法器，念了七天七夜的金刚经，用以超度亡魂。
出殡那天，亚仙披麻戴孝，手持哭丧棒充当孝子。银宁走在最前面，边走边洒纸钱，充当了买路钱。灵车在僧众的护送下缓缓地滚动，走到南郊的一个义地上安葬。高高的坟堆垒了起来，亚仙在左右植了两株松树。中间还竖了一块石碑，上刻“故慈母李氏之墓”七个大字。
李妈一死，没人逼嫁了。亚仙把丧事办毕不久，就带着银筝进城去了一趟。在深宅大院的尚书府，亚仙把五千两聘礼如数归还，请崔尚书转与曾学士；坚定地表达了自己对郑元和是一往情深，并引用了两句有关诗句表示决心：“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崔尚书听后非常感动，知情达理地说：“亚仙，你乃千古奇女子矣！聘礼老夫收回。曾学士处我去帮你代为惋言谢绝。老夫我祝愿你与郑元和早日团聚，有情人终成眷属。并且赠你两句名诗：“‘但愿心似金钿竖，天上人间会相见’。”亚仙非常感谢地说自古以来都是官大权大，以势压人。尚书大人明察小女子的一片痴情，不加强迫，小女子实在是感恩戴德，终身难忘！”
天下的事情总是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依地相互转化。李妈死了，当然是个祸事，可却也成了个好事，再没有人去逼迫李亚仙重操卖笑生涯的旧业了；再没有人强迫她抛掉心上人去出嫁他人了。她多年积蓄的私房钱再加上李妈留下的遗产，足够她和银筝生活和开销许多年了：人的一生，在某种意义上说，还不是为了吃穿二字。吃穿不愁了，也就把最大的优虑解决了。她每日关紧大门，很少和人往来，除了刻骨铭心地思念着心上人，盼望其有朝一日能出现在面前外，就是看看书，弹弹琵琶，作作针线活用以打发“日长似岁闲方觉”的休闲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