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开尽桃花开。冬天去了春又来。
清明节到了。这是人们祭奠祖先的传统节日。长安城内外的人们纷纷携老扶幼地走出家门,去到郊外的坟场上,焚香烧纸,扫墓护墓。
这一天天气晴和。瓦蓝瓦蓝的天上,偶尔飘浮过几朵白云。去秋南飞的燕子又纷纷飞了回来,各自寻找着旧屋旧巢旧主人。早饭后,亚仙一身素装带领银筝,各人手提一篮香烛供品,雇了辆双座马车,到南郊义地上为李妈扫墓。
两人下了车,步行了一段田间小路来到墓前。墓上已长出了丛丛青草。墓前的两棵小松树,在习习的春风中征微摇摆奢青枝绿叶,显出了勃勃生机。亚仙点了香烛,摆上了鸡、鱼、肉三盘供品;然后面对墓碑来了个三叩首。心中默默祝愿妈妈的亡魂早升天界。银筝学着亚仙的样子,也同样双膝跪地叩了三个头,用以寄托哀思。
扫完墓,时间已过中午,两人肚中已觉饥饿,便席地而坐,将带来的供品饱餐了一顿,然后就踏上了归途。
昨天刚下过一场如油似的春雨。农田里墒情很好。空气清新宜人。渠水“哗哗”地流动,象条条银蛇婉延曲折地穿行在亩垄之间。菜花金黄,麦苗葱绿。无数只蜜蜂飞来飞去地忙着采花酿蜜。眼前的大好春景,不是久居城里的人所能欣赏得到的。两个人为了饱赏野景,就不走大路,改走捷径,穿过一个杂树丛生,野草野花漫地的乱葬坟地。银筝说小姐,你走进乱葬坟不害怕吗?”
“有啥害怕的?”
“你不怕鬼吗?”
“人死如灯灭,就是有鬼也不会在青天白日里出不。
“对,咱们又没有作过啥亏心事。冤有头,债有主,鬼也不会来找咱们的。”
说话间,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乱葬坟。只见旧坟加新坟,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没有秩序,没有墓碑,横七坚八地,充分体现了一个“乱”字。有的野坟埋得不深,垒的土少,经雨水一冲,还露出了薄薄的棺材。银筝胆小,吓得直往亚仙身边靠,好像棺材里的死人会钻出来似的。
一条野狗拖着长长的尾巴,象是条狼似的吐着长长的舌头,用一双血红的眼睛敌视着两个姑娘。银筝吓得就要往后退。亚仙说你连狗也害怕吗?它是欺软怕硬的。你退它就进,你进它反而害怕你了!别怕!勇敢点!”说着就拉上银筝的手大步向前走去。那野狗见了,果然夹起尾巴,远远地跑开了。
几只老鼠,从一个墓穴中跑出,瞪着小眼望了望来人,又钻进另一处墓穴中去了。
一条菜黄蛇盘在一棵小杂树上。蛇嘴中吐着长长的信子。“哎呀!,”银筝一声惊叫,吓得亚仙也退缩了一步说怎么啦?又看见啥了?”
“蛇!蛇!”银筝恐怖地手指着小杂树。
亚仙看见了树上的菜花蛇,当即又说别怕!别怕!蛇一般是不主动进攻人的。只有人踩着它或围捕它时,它才伤人。它是老鼠的天敌,主要是撒食老鼠,对人还有益处哩。”话虽是这样说,可是总叫人有些望而生畏。因为蛇的外形太难看太可憎了。
“小姐,我们不应走这条捷路!”银宁感到后悔了。亚仙虽然岁数与胆子都比银筝大,可是面对乱葬坟的荒凉景象,也感到不美气而想打退堂鼓,便响应地说:“行呀,咱们还是退回去走大路吧!”
两个人手挽手地往回返,还没走到几步,耳畔就传来了-个声音“救命--”
声音很微弱,象游丝一样若断若续。亚仙首先听见后内心一震地停下脚步对银筝说:“停一停!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喊救命?”
银筝停步竖起耳朵一听,果然又是一声“救”的声音传来。二人四处观望,仔细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是来自东面的一个杂树林子。银筝感到害怕,叫声快走!别管闲事?”
亚仙把大眼一瞪说咋能不管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这是做好事,积大德呀!”
银筝觉得此言有理,见死不救是个缺德的坏事,便与亚仙一条心了。二人回过头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走了几十步,进入了一个杂树林子。只见一丛矮树下,有一个卷成筒状的新竹席。竹席在微微地蠕动,其中象是有人。
“打鬼!打鬼!”银筝象是白天见了鬼,吓得来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亚仙也毛发倒竖,心跳加快地感到十分恐怖。
“救,救,命!”卷席筒内传来了有气无力的声音。
亚仙断定其中不是死人而是活人,恐怖感随即消失,便要上前挺身相救。银筝见亚仙那么勇敢,受到了鼓舞,胆子也变大了,便紧随其后。亚仙鼓足勇气,用双手解开捆绑草席的绳子,翻开草席便露出了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烂缕的男乞儿。只见他紧闭双眼,遍体鳞伤,血迹斑斑。鼻孔中仅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银筝用罗帕捂着鼻子说原来是个乞丐!臭得很,不管他!咱们走吧!”
亚仙说:“咋能不管呢?乞丐也是条人命嘛?真可怜!谁把他打成这个样儿了呢?”
草席上频临死亡的乞丐听到了人声,用力地睁开眼睛,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又叫了一声“救,救命!”
亚仙当机立断地说来,我们把他抬到大路边上去,先让他喝点水,然后去找郎中诊治。”
“好!”银筝见亚仙都不嫌脏臭地勇作好事,自己也受到了鼓舞,连忙收起了捂嘴的罗帕,勇敢地附和。
两个人蹲下身去,伸出了雪白的玉手,一前一后地动手抬人。乞丐身上的股股臭气冲人鼻子,叫两个年轻的姑娘感到恶心、难受、想吐。她们还从来没有经历过此事,真想撒手不管地离开。但是出于救人的义举,她们强忍着心中的难受劲。她们平时很少负重,如今合力抬一个大男人感到非常吃力。她们沿着来路十分吃力地往回返。走不了几十步就气喘吁吁,香汗淋淋了。
银筝抬的是头部,倍觉沉重歇、歇一会儿吧。我、我抬不动了。”
“行!”亚仙抬的双脚,踉踉跄跄的不好使劲,也正想歇气。她们放下乞丐,掏出罗帕擦拭汗珠,并举目四望,多么盼望有一个过路人,也好招呼来帮忙呀!
乱葬坟里只有满目的坟堆,象大小馒头一样,胡乱地堆放着。几只乌鸦“喊呱”地鸣叫着飞过,越发增加了荒凉的景象。两人正感到孤立无援时,远处忽然匆匆走来了两个人影。亚仙连忙高兴地扬手招呼来人呀!快来人呀!”
两个人影闻声加快了脚步。快走近了,亚仙发现二人也是蓬头垢面,衣衫破损的乞丐,从而感到有些晦气和失望。
来人是刘阿大和矣二今天一早出了财神庙,他们和郑元和分头去乞讨。时近中午,在曲江池畔,听到游人们纷纷传言:一个青年乞丐被他当官的老子碰见,打死在茶舍里后,叫地保雇人用草席裹了,埋在乱葬坟里了。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刘阿大说这,这人该不是我的徒弟吧?”
吴二才说不一定吧?元和他爹远在江南常州,离长安城隔了老鼻子远,咋能来得了呢?”
刘阿大说不管是不是,我们赶快去乱葬坟前一看。不是,更好,是了,我们也给他这个孤魂野鬼烧点纸钱,送他上阏司去转世投胎。”
吴二才点点头说大哥言之有理。江湖上义字当先。我们快去吧!”进得坟场,睁大眼睛,四处寻找,只见坟头一座挨着一座,全是旧的,没有发现一座新的,正感到有些失望时,忽然听见有个姑娘的声音在大声呼喊。刘阿大还以为曲江霸那一伙流氓又在作案,出于义愤立即不顾一切地说快!那边出事了!”
两个男人跑近了两个女人,没有发现曲江霸那一伙,却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乞丐。刘阿大心头一沉,惊呼大事不好;定睛一看,果然是徒弟郑元和,立即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地大哭了起来哎呀,我的好徒弟呀,你死得好惨呀!”
亚仙说你们认识?”
吴二才回答:“认识,认识,我们是一伙的,都住在财神庙里。”说着也鼻子发酸地,大声哭了起来。
亚仙说先别哭,他还没有死。”
“啊?”刘阿大喜出望外,用手去探了探徒弟的鼻孔,果然还有气,连忙问两个姑娘:“小姐,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银筝接着告诉了她们刚才为走捷径横穿乱葬坟,意外地发现此人未死,而产生救人的行动。
刘阿大仔细地打量了二人,心中顿时产生了敬意:“哟,看不出来,二位小姐还有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谢谢!谢谢!我代替我大难不死的徒弟郑元和向你们行礼了!”
面对一个老乞丐的作揖打躬,亚仙吃了一惊,象是没有听清似地高声发问啥?你说你的徒弟叫啥?”
“他叫郑元和!”吴二才接着回答。
亚他这下完全听清了,又追问了一句:“他,他是不是江南常、常州人?”
“对头!”刘阿大点头补充了一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他穿得如此破烂,还是个满肚子文采的宦门公子哩!”
亚仙此时神经紧张得好像心都要蹦出胸膛了,顿时感到身在梦中似地追问了一句那、他、他如何落得如此下场呢?”
“听人传言,今天被他当官的老子碰见了,骂他是个不肖子,不赴考,当嫖客,玩歌妓,辱没了祖先,当场就把他活活地给打死了!”
吴二才替刘阿大作了补充:“打死后,叫地保雇人用草席裹了,葬在这个乱葬坟里。”
“我的天啦!”亚仙此时象是被人迎头给打了一大棒似地,眼前发黑,心如刀绞;想不到自己吗处寻找,刻骨思念的情人,竟然在此乱葬坟中发现,真是太出人意外了。她悲喜交集地说别、别说了,快、快救人要紧!”四个人合力抬上死而复生的郑元和走出了乱葬坟,来到了大路边。刚好来了一辆过路的大马车,座位还是空的。亚仙招手叫停车。马车夫把五个人同车都拉进了最近处的曲江池岸边的一家小客店。
郑元和被抬进了客房,安顿在客床上。亚仙将一杯热茶灌进了他的口中,并用手掐他的人中。慢慢地,郑元和睁开了失神的眼睛。无力又无目标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后又闭上了。
一个白胡子的郎中请来了。老郎中为郑元和洗伤外敷金疮药,内服跌打损伤丸,从而从枉死城的边缘完全救活了他。
郑元和为什么没有真的死去呢?原来,他被郑儋在盛怒之下,失手打死是昏厥性假死。茶舍老板雇的两个人是懒人,收了钱后,不负责任地把他用草席一卷,绳子一捆,抬进乱葬坟后,不想费力气挖坟坑,只图省事地往杂树林子中随便一扔就扬长而去。他们想,死鬼反正是个外乡人,挖不挖坑无关紧要,就是让野狍撕拉着吃了也无人追问。真可谓是歪打正着,这一懒汉行动,反而成了好事,要是挖坑后用土埋成了个坟堆,元和就算彻底完蛋了。裕话说,无巧不成书,芝麻掉进眼里--巧极了。郑元和醒过来连连呼救,巧遇亚仙与银筝给李妈扫墓归来,而且不走大路走捷径地意外地相遇,这才得以获救,换回了一条命。
郑元和躺在小客店的客房里养伤。他感到浑身像散了骨架似的软弱无力,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只是听人摆布地吃饭进食。
三天了,四个人都守候在一起。一切费用都由亚仙负责支付。刘阿大和吴二才真佩服这位小姐如此大方地仗义疏财,竟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穷乞丐。亚仙忙于照顾伤员,也没有机会说明情况。
到了第四天早晨,郑元和方初步恢复了体力,睁开了眼睛,仰看着天花板发呆。亚仙高兴地坐在他的床边上,用手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身子,莺声燕语般地说:“嘿,你看我是何人?”
郑元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转眼一看,开始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揉了揉眼珠再仔细一看,这才说道你、你是亚仙?”
“郑郎,是、是我。”
“你、你还有脸来见我?”意外的相逢,没有使郑元和高兴。他想起了过去的事倩,不由得生了怨气而怒目圆睁地恶语相加了。
亚仙知道元和误解了自己,记恨着自己,便流着眼泪解释说郑郎,你被甩掉在竹林仙院的那事不能怪我。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真的吗?”郑元和还有些怀疑。
“真的!我可以对天起誓。自从在竹林仙院分手以后,我到处找你,找得你好苦!”
“那,你把详细情况与我说一说。”
“我说我说,再不说就要把我憋死了。你先把一杯人参汤喝了,有了精神再仔细听吧!”
亚仙叫银筝端来了人参汤,接过来一勺一勺地喂进了元和口中。元和喝完了,顿觉浑身发热,精神大增。便催促亚仙快讲。亚仙就把李妈和贾二妈两个鸨母串通一气,巧设金蝉脱壳计,以及把自己反锁在屋中不让外出寻人等等情况都如实相告,说话间还流下了热洎。郑元和这才恍然大悟地说:“啊!原来如此呀!亚仙,是我冤屈了你!我先前曾发誓不想再见你,以为你是个水性杨花忘恩负义之人,早已把我忘光了,早就抱琵琶另向别人弹了!”
银筝在一旁作证说:“姑爷,你冤枉了好人,我小姐可不是那种没心肝没良心的人!你可不要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小姐为了你曾经绝食寻死殉情!为了你,不顾妈妈的打骂和大官的逼迫,拒绝接客,拒绝出嫁!全,都是为了你,寻找你呀!”
真相大白了,一对旧情人抱头痛哭。紧接着,元和也向亚仙诉说了自己别后的全部经过。两人都有恍如隔世之感。刘阿大、吴二才进来看见了,先是大吃一惊,接着,经银筝介绍了详细情况后又大喜过望,都拍手称快地庆幸元和苦尽甜来了。刘阿大翅起了大姆指夸奖亚仙道:“亚仙小姐,你是鼎鼎大名的曲江歌女。我们久闻大名,如雷灌耳,只是无缘相见。今日意外地相逢,真是三生有幸!你真是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佩服!佩服!”吴二才也同样翘起了大拇指说:“亚仙小姐,貌美心灵更美,可敬!可敬!”
亚仙回答说奴家不敢当。我还要感谢二位老伯,不是你们去年冬天打救元和于雪窝之中的话,他早就成了个冻死的孤魂野鬼了!”
刘阿大谦逊地说:“彼此,彼此,应该,应该,谁让我们和元和成了同行呢?这就叫亲帮亲,邻帮邻,和尚帮的是出家人嘛!”
“哈哈哈”
五个人都同时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五个人都同时感到人世间还有着爱情与友情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