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栋非常华丽壮观的院子门前,陆天尧轻声提醒我:“到了。”我抬起头,看着院子里有人麻利地走出来打开象征庄严格调的大门,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被打开,露出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家族隐秘而不可侵犯的姿态。
不知道为什么,一路的惶恐与畏惧,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居然统统消散,我的心里寂如死水,没有任何起伏。
陆尧天先下车,然后向我递出右手。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绽放出亲切的模样,却是不可避免的高调。但是,我却没有递过自己的手,而是默默地走下车,倔强地站在他面前。
我的心里复杂得很,这个让我出生的男人,他似乎很善于安排别人的命运,而且从未失手。我暗暗想,是不是只有按照自己的意愿,违背他,逆反他,才能在将来他想要弃我的时候,一个人也可以站起来。
这个想法,在我彻底站稳在陆家大院的时候尤其强烈。因为,在这个院子里等我的人,神色各异,聚集在我身上将近二十双眼睛里分别带着凝重、不屑、审视又或者事不关己的情绪。空气里处处散发着让人窒息的沉闷,我在这样的气氛下握紧了拳头,竭力维持着抬头的姿势。仿佛只要能够维持这样的坚持不退却,就能赢得一场胜利。
事实证明我的确胜利了。这一场无声的对峙大概持续了一分多钟,陆天尧终于拉过我,对站在面前的两个人说:“爸、妈,这是连城。”接着又转过头指着他们对我说:“连城,叫爷爷、奶奶。”
多年以后我回想这个画面的时候,很是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音。电视上那些动辄痛哭流涕的认亲场面是跟观众博眼球的,像我这样一个流落在外的陆家子孙,被首要关注的是身份问题——验过DNA了?真的是我们陆家的?其次,即便被接了回来,要考虑对外界的解释,反正不管合理不合理,总不能随随便便领一个孩子回来。再次,回来了,也要抓紧教育,别跟外面的野孩子一样,一身混账气……
刚刚,这两位诶我称作爷爷、奶奶的老家伙始终一语不发地打量我,其实是一种审视——即便有了确切的亲子鉴定,他们还是要用自诩阅人无数的眼球再检查一遍,确认无误之后,陆天尧才把我拉到他们面前。
爷爷,奶奶。
同样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称谓。我妥协,不代表我是真的谦逊。
杵着拐杖的老头子点点头,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陆天尧接着给我一一介绍,姑舅、表姨、堂姐……不知不觉,我竟然多出这么多“亲人”。他们刚刚用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表情探究打量我,看不出任何亲人应有的情意,却在陆天尧介绍完毕之后,无一例外地都露出了熊蓉,凑过来跟我打招呼,虚伪的亲热看起来就像在演一场荒诞剧。
很久以后我渐渐明白作为一个大家族的生存法则,如果不懂得见风使舵,那处境便是不可避免的冷落。在我的爷爷——也就是陆家的一家之主表态之前,任何人都不敢逾越,擅自摆出任何接纳或抗拒的姿态。
外表看来,这个家富贵而丰盛,可谁又知道,这些木偶一样的人,为了看似光鲜的生活,又失去了什么?
我像一个清醒的观众,面带笑容,心底却满怀不屑地看着众人的表演。暗想,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吗?那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戴着面具才能生存下去?
不!一个倔强的声音在我心底破土而出,我不要行尸走肉的人生!纵然不得不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也绝不要被他们所同化。
既然永安街旧日的惶恐可以被伪装得坚强战胜,那么,眼前这座沉闷压抑的城堡,也可以被粉饰的坚韧所击垮。
胸腔里一股火热的力量汹涌而起,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这力量究竟从何而来,那似乎是积蓄已久的不满与愤懑,最终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紧握的拳头始终没有松开,那是信念在心底渐渐构筑完成。随着众人走到陆家饭厅,据说丰盛的“迎孙宴”已经准备好了。我暗自冷然鄙夷这大户人家的做作,眼角余光环视众人,却发现了一道与众不同的风景。
我刚刚下结论陆家是好莱坞集中营,断定每个人都在蹩脚而卖力地演出,就有人来打破成见——那个端庄精致的女人始终站在角落里,云淡风轻,事不关己,举止投足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淡定无为,脸上有着猜不透年龄的温顺美丽。
……对,美丽,即使很久以后我学会了赞美女人的诸多词汇,可还是觉得,唯有最直白通透的“美丽”二字,最适合用在她身上。
可是,这个美丽的女人,却仿佛没有任何归宿一样。目光里散发着探测不详的空洞,想一个寂寞的灵魂。
很快我就知道了,她家沈世锦,是陆天尧的合法妻子。当然,我也在日后渐渐明白,陆天尧之所以现在才带我会陆家,并不是因为李清微的死。而是,这个看似庞大的家族想要支撑下去,沈氏家族的支持必不可少。陆天尧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周旋,才中让沈世锦妥协,接受她在外面有一个私生子的事实,允许他把我带进家门。
哪一个妻子会大度到接受自己丈夫与另一个人生的儿子呢?而被迫妥协并不是意识忍耐,因为在今后的每一天,都将看到我在陆家进出,在她面前晃动,提醒她这个让她难堪的事实。
我想,所谓的云淡风轻,不过是强迫自己不去计较吧。
我被安排在一间装饰古朴而舒适的少爷房里,古色古香的考究摆设跟这个大院子一样,有种装腔作势的肃穆。坐在枣红色的皮沙发上,我竟没有半分归属感,好像这个“家”里面的一切都跟我格格不入。
陆天尧不可能知道,我有多么愤恨他带给我这样需要处处提防各人眼色、提心吊胆的生活。
闭上眼睛,脑海里回放的是白天昂首挺胸被众人审视的画面。我试着用第三者的角度去打量单枪匹马的自己,单薄倔强的样子显得那样的可悲而可怜。
即便日后,我渐渐用自己的力量,赢得了这个大家族的认可,却始终忘不了那个令人局促的画面。画面上的少年十一岁,咬紧牙关逼迫自己不许害怕更不准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