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管家,我站在窗前。院子里阴雨浓密的树木在夕阳的笼罩下,像一个恶毒的诅咒。我浑身收紧,十分讨厌这种未知的恐惧,索性走出门外。
我沿着石板铺好的小路走到池塘边,幽静清冽的河水让人心情稍稍开阔,抬眼望向对岸,竟看到沈世锦。她坐在凉亭的青石凳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某处,很明显是在发呆。
四下安静一片,时间好像忽然止住前进,我站在原地未动,生怕惊动了她——毕竟,彼此身份是这样尴尬,我还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她的身影依然笼罩着一层寂寞,这种寂寞跟李清微是不一样的。李清微的寂寞,纯粹来自陆天尧。她的生命她的信仰全部建立在他身上,这种执迷不悟本身就是一场悲剧,所以她最终甚至连一分一毫的怜悯也收不回来,孤苦可怜。而沈世锦的空洞,则仿佛出于自身的命运,她的寂寞带着一股宿命的悲哀。
在外界看来,她有着让所有女人羡慕的一切:风度翩翩,财富、地位、势力庞大的丈夫。可是,一切浮华的背后都只是独自饮泣的苦楚。但是,她比李清微幸运。至少,她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陆太太。
我暗暗比较着她跟李清微的处境,一时间有些彷徨,该如何处置对她的感觉呢?我们当然不可能相亲相爱,而我也没什么理由去恨她,只是一闪而过对李清微的悲悯。
恍然间,一抹猝不及防的纯白奔跑而来,欢快响亮地冲沈世锦叫喊着:“妈妈,妈妈……”
我不禁一愣,接着定睛打量那抹白色——一个小女孩,八九岁的模样,浑身上下都是通透的白色,白裙白袜白鞋,连帽子都是白的。她的皮肤也是,白到几乎透明,在微弱的橙色光线下闪现着细腻的光泽,配合全身的白色,像一朵轻盈细腻的云彩。我从没见过有人这样夸张地运用白色,却不可否认,这个小女孩,是我见过的,最适合白色的人。
被她的叫声打断了思绪,沈世锦空洞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露出了慈爱模样。她揽住那女孩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然后把她并不凌乱的发辫打开,重新编织。女孩乖乖地站在那里,伸手把手里的紫色蔷薇花递过去,沈世锦笑着把它们编进了她的辫子里。两个人一直在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不时发出轻快的笑声。
躲在树林后面的我,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那个小女孩管沈世锦叫妈妈?
原来,陆天尧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像云彩一样优雅干净的女儿。
那不就是我的妹妹?
扯起嘴角,我轻蔑地在心底唤了一句,好妹妹。
其实,我何止轻蔑?心里的嫉妒与愤怒已经风起云涌了,曾几何时,我渴望过父母的爱能够降临,让我品尝一点世间的温暖。可是,这愿望像一个巨大的灰色梦境,只能在自欺欺人的幻想里壮大,最终破灭在深深地失落当中。
她越是笑得无忧无虑,就越是衬托出我的狼狈不堪。
同样是陆天尧的孩子,这个小女孩却心安理得地生在陆家,享受温柔的母爱,像个天使一样洁白无瑕;而我,却要经历那样一段不堪回首的童年,在众人的审视下佯装无畏,却彷徨无措,没有任何安稳依靠。
如果说从前,我恨过李清微、很过陆天尧甚至恨这个没有意义的世界,可是内心的软弱让我无法对我恨过的一切展开任何报复。而现在,这个小女孩的出现,让我找到了满腹恨意的支点。
我刻意守候在她回房间的路上,远远地看着她欢快的身影,恬静的小脸在两条辫子的衬托下是那么醒目动人——蓄谋的恶意升腾而起,
我毫不犹豫地朝她踢出一颗石子,石头划出利落而优美的弧线,十分精准地击中了她的膝盖,重心不稳让她不得不摔倒在地。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没有像一个娇气的洋娃娃那样,大哭出声。反而,她默默地咬紧牙关站了起来,回头,带着疑惑直视着我。
通身的白色装束不可避免地蒙尘,但她却丝毫没有在意,脸上的表情冷静而纯粹。她就那样站在原地一眼不眨地看着我,毫无畏惧与退让,完成了我们生命中的第一次相见。
我心底一沉,恶意的快感并没有如期而来,反而被她直视的眼神狠狠地冲撞到心脏。仿佛一朵花苞轰然绽放出耀眼的芬芳,像是静如湖面的安详被瞬间打破,破碎的粉末如迷雾般四处飘飞弥散,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只有那道白色身影伫立在实现中央,一时间,竟有种天地俱静的空荡。
久久,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冲她脱口而出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叫什么?”
她依然是那样冷静无邪地看着我,痛快地回答了三个字:“陆轻浅。”
轻浅——是谁给她的名字,这样的小心翼翼,与世无争?
八九岁的小女孩,前面不带任何“我是”或者“我叫”的修饰,就那样坦然地回答了自己的名字,陆轻浅。
我理解为富家女孩特有的骄傲。握紧的拳头犹如闭合的心脏,百感交集地收拢着,揪抓着隐匿却又若隐若现的不满。
那样的她。这样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