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开始彻底地翻天覆地。在我来到陆家的第二天,两个穿戴整齐的佣人在清早叫起我,模样谦卑地安排我穿上一套新衣服,甚至还帮我把头发梳得服服帖帖。对着镜子看着焕然一新的自己,忽然觉得命运这东西有点滑稽。昨天以前,我还因为李清微的死担心自己何去何从,可是一夜醒来,却忽然成了身份矜贵的陆家少爷。
可是,横亘在心底的惶恐不适,并没有因为这妥帖得有些夸张的服侍而除去。相反,手足无措的惊慌让我更加觉得,想要在这个大院子里平安无事地生活,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有它故作郑重的规矩,却没有人来告诉我应当怎样去遵守。
当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再度聚集在我身上的时候,那种时刻担心会出错而成为笑柄的不安迅速蔓延到每一根手指尖,我只能尽最大努力提起勇气,假装毫不在意——你根本想不到,这种压抑到让人无法忍受的氛围,只不过是陆家人集体用早饭而已。
对,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在我眼里,这个大院子是个笼子,装着一群千奇百怪的怪兽。
“爷爷早!奶奶早!”我轻轻朝着两个怪兽头子弯腰鞠躬,抬起头时,一抹再自然不过的微笑荡漾在脸上。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狗屁俊杰,我只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好过。
事故精明,若不是情非得已,谁愿意提早领悟?所谓天真无邪,是幸运儿才能享有的任性。
看到我的表现,两个老家伙虽摆着架子,却仍可看见眼底里的赞许与认可。我心底暗自冷笑,却被一旁的陆天尧提醒道:“快过来吃饭,一会儿司机送你去学校。”声音像在发号施令,听不出任何情绪。
当然,也不再是原来的学校,即便是通过了招生考试,也要另外拿一笔高额的建校费才能入学——因为这样,能进入到附小的学生,几乎都是家境优渥,所以师大附小又被称为“富二小”,富二代小学。
对于这样不经商量的安排,我能做的,只有服从。
我漫不经心地喝着温热的牛奶,在面包片上慢条斯理地抹好花生酱,然后一口咬下去……愤恨却在身体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陆尧天,他似乎习惯了自作主张安排一切,不管是把我带到陆家,还是淡淡地告诉我,以后要到师大附小去上学……他从来没有顾忌过我的感受,不在乎我的意愿,像个冷傲自负的帝王,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君无戏言的旨意。
我才明白,自己哪里是什么陆家少爷,分明就是陆天尧领回来的一个高级奴隶。
绵软的面包被我狠狠咬碎下咽,但浓稠的恨意,却无法就此散去。
崭新的书包背在肩膀,我跟在管家后面,故意把头发弄乱,报复的小心思像墨绿色的诡异气泡滚滚沸腾,却无毒无害,不知道对着束缚的命运从何下手。
门口,司机已经等了许久。车门打开,一道白色身影近在眼前。我不禁一愣,定睛看了看,居然是陆轻浅!
她还是从头到尾的素白色,衬得胸前两条辫子吴泽发亮,一双眼睛清醒分明,像是孤单寡素的雪夜半空,冉冉升起的耀眼星辰,瞬间将天地的暗淡变成流光溢彩的美景。
人们会为美景倾倒,通常只是短暂的瞬间。
瞬间过后,是堵塞在胸口的那团墨绿色泡沫,在复杂的情绪下逐渐翻滚、升腾、破裂。
厌恶地白了她一眼,我表情阴冷地坐进车子,感受到她的惊讶于困惑,却并不在乎。我想起刚才,并没有在饭桌上看到她,也没有人为我们介绍彼此并不复杂的身份。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她是陆天尧的女儿,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公主,足够我恨得牙痒痒。
甚至,她越是美好,就越是可恨。
车子开动,我依然一言不发,感觉陆轻浅的目光似乎停在我脸上,一股莫名的焦躁升腾而起,惹得我耳根一阵发热,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别扭地看着窗外,假装若无其事。
可是,不知道是路程太远还是死机开得太慢,窗外的风景连绵不断,怀着躁动的心思也飘个不停,始终找不到一个落脚点。
无法克制的尴尬处境纯属我自作自受。可是,一个十一岁男孩的爱与恨,终究要与那样幼稚却坚决的方式去表达。
倔强慢慢软化,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诡异情绪,梗向一边的脖子以不容察觉的姿态转过来,转过来……假装低头,却心怀鬼胎地斜眼扫了扫旁边的女孩。视线太低,并没有看见她的脸,却看到垂在她胸前的细长发辫,像一尾温顺的鱼,却出乎意料地扫平了所有复杂的躁动。
目光静止在她服帖的发梢——竟然别致地绑着两朵蔷薇花,顿时有种跳动的欣喜,不自觉伸手拿起她的辫子,想要把上面的花看个仔细。
可是,我几乎是立刻醒悟,自己这样的举动有多么的不合适。抬眼时正巧与陆轻浅略带讶然的目光相撞,我咬下牙关,很恶劣地扯下她辫子里的花,不屑地撇嘴道:“什么破东西,一点都不好看。”然后立刻别过头,再不去看她。
训练有素的司机仿佛对身后的一切都毫无察觉,依然四平八稳地开着车子。陆轻浅没有说话,只是呼吸不再如先前那样平稳,似乎有意压抑莫名空降的委屈。我能感觉到她此刻一定抿紧了嘴巴,愤愤不平地瞪着我的侧脸,却倔强得一言不发。
背对着她,我心里乱糟糟一片,因一朵花而引起的失态让我懊恼不已。
可是,她的反应,死活有点不同寻常。照理说,身为陆家大小姐,被我无理取闹摆了一道,就算没有大哭大闹,也得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瞧”作为不可冒犯的警告。而她,却始终沉默不语,直到车子停在师大附小的门口。
我又猜测,或许她的性格胆小温顺,被人欺负了也不吭声,只会默默地流眼泪。
下车时匆匆看了她一眼,却发现,臆想中会在她脸上残留的浅浅泪痕并没有出现,她只是轻描淡写地端着下巴,光洁素净的脸上,有着异常勇敢的无畏。
这样的表情,让我不禁皱眉——这个小女孩,她并不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娇贵千金。
可是,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