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你会在此地出现……”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以这样的方式。”
一个月后,兆京天气转寒,烈帝的病情反倒有些好转,他又开始亲自批阅奏折。此时除了南征的大军已在云罗严阵以待,沐震的军队也已进入西疆地域。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这天,晴日无风。
“陛下……”将温热的药盅放到桌上,孟玉绮轻声道,“该用药了。”
烈帝纹丝不动:“今日的军报该到了吧?”
“陛下,先喝了药,再看军报。”她抿嘴一笑。烈帝这才转过头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两人僵持许久,他终于让步,将药一饮而尽后立刻问她:“军报呢?”她这才含笑奉上。
近日每天来自沐震军中的军报越发频繁,从之前的一日一封进为一日数封。看着烈帝面色凝重地阅看,她在一旁不由得好奇——日前听说沐震一路上不断遇到小股沐族骑兵,均是有惊无险,不知最近情况有没有什么变化。
眼看烈帝阅毕,神色稍霁,她忍不住说:“看陛下的样子,想是并无大碍。”
闻言烈帝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担心了?”她低下头去。
“沐震这小子纵然别的不行,行军打仗总是很有一套,你尽管宽心。”烈帝说着起身走到挂着的地图前,“这里就是沐族的驻地。”他忽然抽了一根柳枝点向地图上一个名为留雁坳的地方,冷笑了一声,“沐枭这厮想诱敌深入,岂知自家的老巢反要被人端了……”
近似喃喃自语的话,她也听不太明白,只知沐震应是无恙,就在这时偏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陛下,微臣求见!”是杜长君,他一向沉稳的声音竟有些慌乱。烈帝即刻宣召,只见杜长君带着几个侍卫押了一个人进来,那人身穿内侍服色,被五花大绑。
“怎么回事?”烈帝挑了挑眉,“什么时候宫里出了贼也要拉到朕面前来了?”
杜长君一脸凝重地上前向他耳语了几句,只见烈帝脸色一变,慢慢走到那人面前:“是沐枭派你来的?”
她大吃一惊。沐枭即沐族现任的首领,难道此人是沐族奸细?那人却不回答,烈帝皱着眉头再问了一遍。
“事到如今还想隐瞒吗?!”杜长君难得一见的气急败坏,一把抓着绳索将人拽起来,“天子问话还敢装聋作哑?!”
“啊——”忽然那人大吼一声,发狂般猛地挣开他的手,大叫着向烈帝撞去。
“护驾!”众人慌忙扑上,却见烈帝侧身一让,顺手抽出一个侍卫的佩刀,回身一削,正中那人咽喉。
鲜血顿时喷溅而出,那人扑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之后便不动了。一干侍卫赶紧七手八脚地上前来抬尸首。
“陛下……”杜长君一脸惶恐,烈帝却未说什么,只是弃了刀,喘过几口粗气后向她看来:“玉绮,替朕更衣。”她这才回过神来。
外间自有杜长君指挥清理现场,烈帝进了别室,整个更衣的过程中一直板着个脸。她小心翼翼地解下染了血污的袍服,正要拿新的替他换上,忽然烈帝脸色一白——
“不好!”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就向后倒了下去,她吓得赶紧上前撑住,大叫:
“杜内丞!”
杜长君闻声赶至,这时烈帝有些清醒过来:“去!把飞鹰骑的人叫来!”
她的心一沉。杜长君即刻领命去了,而她看着烈帝惨白的脸,正想替他披上袍服,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她诧异地发现天子的手心竟已渗出了冷汗。不多时飞鹰骑的统领赶到,听到烈帝下达的命令,她明白自己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速往西疆传令诸山王切不可袭击沐族驻地!原地待命,按兵不动!”烈帝喘着粗气说道,“三日后……不!后日傍晚!此令务必传到!”
“这……”统领面露难色。西疆路途遥远,寻常战报往返最快也要四日,烈帝此举无异于强人所难。
“办不到的,提头来见!”烈帝怒喝。众人一片沉默。
君令如山,片刻后飞鹰骑的统领“诺”了一声,起身告退。
“且慢。”她抬手制止了一下,“陛下……”目光在地图上逡巡了片刻,她转向烈帝轻声道:“臣妾……知道一条去西疆的小路。”
伏岚山,西风正烈。南北走向的伏岚山是一道区分西疆与中原的天然屏障,以山势险恶著称,整条山脉只有南方一处通路名为困仙峡,素日无论商队西来还是军报往返,无不从此峡绕路前往兆京。
而今日,伏岚山北段密密古林掩映之下,却不时可见一队五人正策马快速行进着。
眼前是一条极为隐秘的山道,狭窄崎岖,上有枝条蔽日,下有乱石密布。孟玉绮小心翼翼地控着马匹,拐过一个弯儿——
眼前豁然开朗。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娘娘脸色不好,此处地势平坦,是否稍事歇息?”不一会儿飞鹰骑的赵统领带着三个部下也赶了上来。
她摇了摇头:“军务要紧,本宫无事。”话虽如此说,一阵眩晕感却是控制不住地涌上来,她赶紧翻身下马,指着前方向下延伸的山路道:“这是下山的路,统领大人先行一步,本宫随后就到。”
“这……”赵统领有些迟疑,但身负君令容不得拖延,他喝令一人留下,自己带着两个手下纵马向山道而去。
片刻工夫,他们的身影便掩在了茂密的灌木之后。翻过伏岚山便是平原,今夜加紧赶路,明日傍晚之前必能追上沐震的军队……她靠着马身轻喘,柳眉微蹙,极目远眺。远处,重云密布,正是西疆地界。
沐族就在那里。到此地为止,她与飞鹰骑四人已经过一夜半天马不停蹄地奔袭,她在烈帝面前立了军令状,此行必能令沐震脱险!而沐震恐怕还不知道他自己已身在彀中——他识破了沐族人的小股骚扰是意图改变军队的行军路线,将其诱入长风岭易守难攻的峡谷地带。他便将计就计,以先头部队佯装上当,实际上却抽调精锐欲偷袭留雁坳的沐族驻地。
这本是一着妙棋,可宫中发现了沐族的奸细,杜长君又从那人的居处搜出若干军报,烈帝方知沐震的这些打算恐怕已为沐族所知。而留雁坳三面环山,沐族若在那里有所埋伏,轻而易举便能形成包围之势。
如此沐震危矣!她打了个激灵,用力晃了晃头,将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除出去,跨上马:“走了!”一抖缰绳,控马踏上山道。沐震,你不能死。
她对自己说。她不会让他现在就死。她必须要救他。
下山去势更险,西风又起,吹着山中萦绕的雾气向他们袭来,冰冷潮湿却令人心神皆是一振。
而从树林灌木的缝隙间,已可窥见远处一望无垠的平原。
过了伏岚山后,一行五人快马加鞭,沿官道一路向西,渐渐地,道路消失在已经开始枯黄的草场中,这样便是进了沐族的势力范围。然而一路行来,他们既未遇到任何一队沐族人,也未看到沐震的军队。
又经过一夜一日的奔袭,高耸入云的长风岭已在眼前,时近黄昏,如血夕阳替四周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妖冶的红色。
此刻他们一行均已人困马乏,尤其是孟玉绮,从未经过如此不要命的长途奔袭,几乎是趴在马背上抓着缰绳,也顾不得剧烈的颠簸似乎快把自己搞散架了。
“娘娘快看!”忽然赵统领发现了什么,挥鞭向前方一指。她顺着看过去,只见前方的灌木林边有着大片牧草被践踏的痕迹,显然不久前刚有大队人马从此通过。
“快!”她振作精神,狠抽了一鞭,马儿吃痛,再度狂奔起来。他们沿着行军的痕迹一路追赶,渐渐深入长风岭腹地,地势也随之走高,草场也不见了,地面变成了层层叠叠的岩石。他们奋力上到一处较高的岩地,映入眼帘的是又一片平原草场,此刻暮色降临,依稀可见远处有几点火光,隐约有大队人马正在行军。
“是诸山王的军队。”飞鹰骑中有人目力奇佳,立刻辨出那是沐震的队伍。
而那星点火光则是沐族的营地。那么……这里就是留雁坳了?她猛地勒马,四下环视,只见果真三面环山,而此刻四下寂静,透着一种诡异的紧张感。
“我等前去通报即是,娘娘还请留在此处,万勿涉险!”这句话自下了伏岚山赵统领就在说,一直想劝她掉头返回兆京。
但她只做充耳不闻。此刻亦是。
更何况现在再退恐怕已经迟了。
“迟了!”她喊了一声,一抖缰绳,坐下灰马嘶鸣一声,从丈许岩缝一跃而过。随即顺势向平原狂奔而下。
眼看天色越发阴暗,她依着方才的记忆辨识军队的方位,同时一手控马,一手自怀中掏出了鹰笛——飞鹰骑特有的示警之物。
“呜——”尖锐嘹亮的笛声响起,在山谷间不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此时尾随而来的飞鹰骑亦吹起鹰笛。前方有了些动静,想是军队听见鹰笛有所反应。这时军队中有人点起了火把。以那点火光为目标,她双腿夹紧马腹,直冲军阵而去。
“让路!让路!陛下金令在此!我等要见诸山王!”身后赵统领高喊,众骑兵顿时向两边让开。她人轻马快,径直向前。未及片刻,她已到沐震面前。
“玉绮?!”身边副将点了火把,沐震早就看见了她,吃惊之余纵马来迎,两下里一照面,她一勒缰绳,几乎是跌下马来。
“玉绮!”沐震眼明手快,一探身刚好捞在她腰间,随即将她抱坐到身前,“你……”
“王爷……快……”她喘息不止,“这……”
“是个陷阱?”沐震阴沉着脸接下了她的话,目光向身后的一片帐篷一扫,“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王爷,陛下有令,要王爷……”这时飞鹰骑已到,赵统领手持金令上前,正要传旨——
“咻——”一箭破风而来,正中他左肩!霎时间两边的岩壁上亮起点点火光,“杀啊——”喊声震天,箭石如雨而下。
军队顿时散开,向岩壁之下可躲避之处而去,只觉大地微震,火光映照下竟见地面被人掀开,沐族人策马自壕沟中冲出,顿时与沐震的军队混战在一处。
此时第一轮箭雨已过,埋伏于岩壁上的沐族人亦口喊杀声,狂奔而下。
“王爷!快下令全军西进!不可恋战!”见沐震抽刀在手意欲冲入敌阵,她一把拉住他的手大喊。
“西进?西方无路!”他狐疑地看着她。
“有路。”她目光坚定。他只迟疑了片刻,便大喊一声:“不可恋战!向西撤退!”众副将应声亦是高喊。
“小心!”忽然沐震手臂一紧,同时长刀挥过砍翻了一个想要偷袭的沐族人,“拿着!”他把缰绳塞给她,“我知你骑术了得,靠你了!”话音未落,左手亦抽得一把长刀,顿时左右开攻,毫不犹豫地斩杀着迎面而来的敌人。
杀声震天,血花四溅,战场之上只有血、火和混乱,她也无心去管那溅到脸上的温热液体是什么,只一心控马,由沐震于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向西而去。
听着不时传出的哀号,可知战况之激烈,但喊杀声始终如影随形,也说明军队确实依从命令正向西而退。
大队人马且战且退,沿着长风岭一路向西,不知不觉明月东升,月光映照在前方道路上,她依稀看到一道窄窄的通道。
“驾!”她奋力催动马匹,忽听耳畔弦响风动,她本能地向后一靠,一支弩箭自面前险险擦过,惊得她不由自主一勒缰绳。马匹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亏得沐震一把抓紧缰绳,两人才没跌下去。
这时她发现刚才围着他们的沐族骑手都退开了,前方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战场上刀剑之声仍在,但此地、此刻,却有了瞬间的宁静。忽然黑暗中亮起一支火把,随后两支、三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队利刃在握的沐族骑手,人人脸上泛着杀意,为首者身形高大,留着浓密的络腮胡,须发都有些花白,显然年纪不小。只见他纵马上前,忽然挥刀指向沐震:“你是沐族之后,竟带兵攻打你的母族!”
这一喝声音之巨,连马匹都退了一步。
“他就是沐枭。”沐震在她耳边轻声道,“抓紧了!”忽然他双腿一夹,马匹撒蹄向沐枭冲去,“尔等皆是大夏子民,起兵作乱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
沐枭冷笑一声,挥刀迎上。余下的骑手亦杀声高喊向前冲来,这时众副将也已赶到,双方短兵相接,一阵金刃交鸣之声顿时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她整个人贴在马背上,双手死死地抓着缰绳,耳听沐震的呼喝与金属撞击的尖锐声音,好几次兵刃的寒气都贴着她的脸颊而过。
“当!”忽然一声大响,她不由得抬头一望,只见沐震左手脱刀,而沐枭正挥刀狠狠砍来!“别动!”沐震大喝一声将她按了下去,刀锋险险劈过,削断了她一绺头发,发髻也随之松散开来。
她忍不住惊叫,沐枭闻声愣了愣,片刻后醒悟过来:“出来打仗还带个女娃子?你也配说是沐族之后!”
她秀眉一挑。而话中轻蔑之意也激怒了沐震,他径直抡起长刀攻去,沐枭挺刀相迎,两人又战在一处。几个回合后沐枭一刀砍空,立刻回身一挡拦下沐震的一刀,两人僵持不下,连坐下马匹亦互相顶撞。就在这离得极近的时刻,她猛地抽出靴中短刀向沐枭心窝插去——
沐枭左手松开缰绳,一把抓住她持刀的手。
“啊!”她顿时觉得手腕剧痛,短刀脱手,可与此同时——
“噗”,一记极其轻微的声响,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几乎难以辨认。沐枭圆睁了眼,向她怒目而视。
“咣!”他手中的刀落了,人也随之翻下马去。坠落尘埃的尸体,心口上插着一支短短的弩箭。那箭上,涂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你……”连沐震也为这一变故惊讶不已。地上沐枭的尸体依然怒目圆睁,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竟死于一个女子之手。
“这是陛下赐的袖箭,防身用的。”她冷冷地说了一句,随即勒住缰绳,“王爷,该走了。”沐枭的死刺激了四周的沐族人,他们更加奋力拼杀,沐震迅速观察了一下战况,厉声喝道:“众人速退!”她亦一抖缰绳,催马向前方狭窄的峡道而去。一路上不断有人向他们冲杀而来,均被沐震打退。不多时众副将亦摆脱战局尾随而来,身后杀声渐远,也不知战况如何。
约莫一刻后,为首的十数骑先行进入峡道中,此地一次仅可容三四匹马通过,但追兵在后,众人不敢放慢速度,她与沐震又是一马当先在前疾奔,所有人只能跟上。因上方山石遮蔽了月光,众人纷纷点起火把照亮。
“玉绮,此路通往何处?”
她不做声,只向两边看了看,却见火光所及之处,一切景物都被浓厚的雾气笼罩着,前方的路也只见数尺,此刻纵马而行只能见路就走,不辨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