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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追赶队伍的女兵们(2)

忆严沉默了片刻,想起马上要分手了,自己还跟他发脾气,很有点后悔。她把他的手握紧说:“你可要,可要活着打回来。”

“没有你批准,我且死不了呢!”

出乎意料的是,那两个人的工作倒极好做。小高是服从命令惯了的,往哪指就往哪打,不知道什么叫讲价钱。俞洁听说要继续追赶,虽有点沮丧,可也没什么选择余地。只是在帮她们轻装的时候很费了点劲儿,什么零碎都舍不得扔。几经反复,才使她们同意只带着粮袋、两身便衣、提琴和发给她们的三颗手榴弹,其余一切都扔给连队司务长去处理。

分手前孙震又嘱咐她们,三个人要生死与共,团结一心,能不进村就不进村,能不宿营就不宿营,要克服一切困难,追上自己的队伍。

周忆严今年十九岁,但看起来要大些,即使在比她大三两岁的人中间,她也象个大姐。碰到叫人生气的事,她很少发火,至多脸红一阵,说话带点颤音;碰上叫人们狂喜的事,她也不会大笑大喊,多半把两个好看的嘴角弯上去,轻轻地在嗓子里格格两声。这一点曾经引起俞洁误会,以为她心机纤巧,善于掩饰自己。其实,俞洁是不了解她的经历。

忆严小名叫秀儿,生在天津,只记得有个爸爸,不记得有妈妈。爸爸是个唱昆曲的。从记事忆严就在打了花脸、贴了头面的人中转来转去。她七岁那年,爸爸陪着人唱“钟馗嫁妹”,一个斛斗翻下去再没有起来。从此她就成了全戏班的公共孩子,这个叫她去买盒烟,那个叫她沏碗茶;吃饭时白大爷给块烙饼,田二姨给夹块咸菜;睡觉就在戏箱旮旯铺个草袋子。人们象喂条小狗似地喂养着她。后来,戏班维持不下去了,演员们也要各奔东西。管事的只好领着她,到常去唱堂会的裕二太太家磕头,求太太把这孩子收下来当丫头。裕二太太扭捏了一阵,留下了她。等戏班一离开天津,她转手又把忆严送给牌友刘太太,顶了她的麻将牌帐。

刘太太的男人在北京另有个小公馆,一年也不回天津一两趟。这里只住着太太、一个胖小姐和一位抽大烟的少爷。下房里,太太一位远亲以半主半仆的身分当管家,还有个兵痞出身的守夜人。有谁经受过这个世界里的这种生活,只要看看这些成员,就能想到秀儿要有多顽强的生命力,才能挺受过来。谁都比她地位高,谁都比她权力大,谁都可以支使她、折磨她、侮辱她,并以此来发泄自己对生活的厌倦、仇恨和敌意。

她白天要收拾三个人的屋子,倒三个人的便盆,洗三个人的衣裳,伺候老太太喝茶,伺候少爷抽烟,伺候小姐绣嫁妆。晚上要替管家干活,替守夜人打更。管家和守夜人合伙偷东西。她看得明明白白。说出来,那一男一女半夜里堵上她的嘴,用炉通条烫她;她不说,主人又认定是她偷的,让她在雪地里饿着肚子一跪几个小时……

她终于也熬不下去了,觉得这样活着,既看不到希望又没有意义。可是正当她准备了却自己这短短一生的时候,忽然从天外伸过一只救助她的手来。这家来了个姓林的客人。这个人一连来了好几回,每次都是秀儿送的茶。第四次来时,她刚倒了茶要退下,太太说:

“秀儿,先别走,这是大夫。请他验验看你有什么病没有,怎么总这么瘦呢?”

那人慈祥地笑着,拉着秀儿的手说:“别怕,我给你捏捏积就是了,不象有别的病。”

他叫秀儿扶着椅子站好,撩开了她的衣服后身,顺着腰往颈部按摩上去,触到肩胛骨处问道:“孩子,你背上这块青痣是从小就有的吗?”

秀儿点点头。

“别处还哪里有?”

秀儿说:“左大腿上也有一块。”

那人放下秀儿,转脸对太太说:“就是的了,请您把文书拿来,我们当场过付了吧。”

太太打发秀儿出屋去,一会儿的工夫管家就来通知她收拾东西,给她道喜,说来的那人是她舅舅,特意来赎她的。

秀儿估不透是真是假,是福是祸。可她明明记得自己是什么亲人都没有的,她又惊又怕,浑身哆嗦起来。这时候姓林的客人自己到下房来找她了,他看了这暗黑潮湿的下房,抚摸着秀儿瘦苦伶仃的肩膀,眼圈红了,哽咽着说:“孩子,外婆找了你许多年了。”这神情、这声音,是秀儿从父亲死后再没有见到和听到的。世界上又有人把她当人了。尽管她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可是她不由得扑上去抱住他呜咽大哭。

“舅舅”把她从天津带到香港,从香港带到重庆,在重庆见到了周伯伯,才知道派人找她的是共产党,是******。才知道那个唱戏的穷演员不是她的亲父亲,而是和她亲生父母住同院的街坊。她父母都是以教员身分从事革命活动的共产党员,“四·一二”时被军阀枪杀了。好心的演员冒着风险,收养了她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孤女,以报答他们生前对他的照顾和资助。周伯伯找了她许多年,抗战开始,河北省的党组织从回到高阳的艺人们口中打听到她的下落,立即派人到天津找到了她。她的父亲也姓周,周伯伯给她起名叫忆严,把她送进了新安旅行团。不久,她随着新安旅行团到了苏北解放区。

在新安旅行团,她没有别的孩子活泼、天真,也没有文化上、艺术上那种早熟的素养。可是她沉着、老练,政治上进步快,对自己要求严,很快地成了个小领导干部。当部队文工团要补充几个青少年时,旅行团就把周忆严输送到新四军来了。

她受到了战争的锻炼,也熟悉了一般的工作方法。可带领两个人单独执行任务,她还是第一次。

头一件事,她先把自己见到过的老领导们回忆一下,从他们的行为中找寻自己应该遵循的作法。她想到了:第一要以身作则,吃苦在先;第二要发动群众。

小高是小老革命,把她的工作做好,两个人齐心协力帮助俞洁一个人,完成任务就有把握了。

她把小高拉到身边,悄悄谈起来。

和小高谈的很顺利。因为太顺利了,周忆严倒放心不下,怀疑这个小东西要么是没用心听她谈,要么是她根本没意识到情况有多严重。

“当前的情况很严重,你懂了没有?”

“瞧,怎么不懂呢?比平常严重多了。”

“我们要帮助俞洁克服困难,无论如何把她带回队里去!”

“那还用说,谁还能扔了她!”

“你是老同志,要主动团结她。”

“保证不在我这儿发生问题。”

“你,你怎么总嘻皮笑脸的?”

“还非要哭丧个脸呀?我不会。”

“你记到心里没有?”

“幸亏你还刚刚当个分队长,就这么唠唠叨叨,将来要当了婆婆,可够那儿媳妇受的!”

忆严打了她一巴掌,叫她先走出百十米去当个尖兵。联络信号是她装斑鸠叫,忆严用口吹的定音笛回她。她象个脱了线的家雀,三跳两跳不见了。

忆严的话她当然听懂了,只是她实在体会不到忆严那样的沉重心情。打仗嘛,总是有紧张时候,也有缓和的时候。总那么缓和,当兵的还有什么乐趣!俞洁嘛,当然要回部队去,她还能开小差?帮助她也是用不着说的,昨天还不是我弄来的驴吗!至于要主动团结,她心说:“这个任务可要格外用心才能完成。”

她从到宣传队的头一天,就对俞洁没有好印象。

几个月以前,小高从教导队调到文工团来。走到文工团村外,从河边小树林传来一阵叫人想掉泪的琴声。她奔琴声走去,想打听一下团部住在哪里?

小树林边上拉着被包带,挂满了粉红、月白、鹅黄、淡绿、各种颜色的小衣裳,都是洋布的。她心想:“象是地主新媳妇在晾嫁妆?”又往里走了几步,看见在一棵较大的树下,站着位干净漂亮的女同志。上身穿着雪白的紧身背心,绿军裤洗得黄里透绿,横竖的布丝都清清楚楚。长过肩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扛着个黄油油的木头葫芦,那叫人想掉眼泪的声音,就是从这儿拉出来的。

女同志看见小高,尖叫了一声,赶紧放下木头葫芦,从树上拉下半干的军装穿到身上。红着脸,可是笑嘻嘻地说:“你这个小同志!那儿晾着衣裳,还不知道里边有女同志吗?怎么也不咳嗽一声,就闯进来了?”

小高敬了个礼,撇撇嘴说:“我嗓子不痒,咳嗽个啥?女同志有什么稀罕的?告诉我文工团团部在哪儿吧。”

女同志说清了团部的住处,小高又问道:“你扛的那是个什么家伙?”

“这是提琴!”

“这玩意一拉就叫人怪伤心的吧!”

“能叫人伤心,也能叫人高兴,看拉什么曲子。”说着,女同志把提琴扛到肩上,拉了个秧歌调,小高听了笑着说:“唉,这个调就叫人高兴了。以后多拉这个调吧!”又敬了个礼,走出了树林。心想:怪不得临来时指导员嘱咐说,文工团里知识分子多,到了那儿处处小心,不能象在交通站那么撒野,这知识分子就是花样儿多,你走近她还要先咳嗽声!

在团部办完手续,团长把她领到一个夹道口,指着个黑大门说:“你们分队就住在那儿,分队长叫周忆严,你找她报到吧。”

小高走到大门外张望一下,见一个女同志蹲在墙边守着一堆火煮什么东西,她就大声地咳嗽起来。那女同志回头看了看说:“有话说话,没话滚球,你站在那儿干咳嗽个什么劲?”

小高走进门,规规矩矩敬个礼说:“我叫高柿儿,从教导队调来的,团长叫我找周忆严同志报到。”说完就摘下帽子来擦汗。

“个儿不高,嗓门可不矮!我就是周忆严。”周忆严打量着她新剃的小光头说,“听说你是个小丫头呀?”

“错了管换。”

“怎么剃个光头?”

“工作需要,抗战时当交通员,整天在敌人鼻子底下转,装个男孩方便点儿。”

“鬼子投降一两年了,为什么还没留起来?”

“怕招虱子!”

“演戏可不象看戏那么容易,到这儿来要准备克服困难!”

“豁出脑袋干呗!”

“你的铺在西屋南间,跟俞洁同志住一块。你先去收拾收拾,把身上衣服换下来,一会儿跟我上河边洗澡去。瞧瞧你脏的!”

小高心想,文工团员要都是象分队长这样,倒还可以干下去。

西屋南间铺着草铺,果然已放下了一个背包。高柿儿赶忙打开背包,拿出她当交通员时发的一身便衣换上,抱着军装来到了周忆严身旁。周忆严一看,皱了下眉:“你怎么换了这么一身?”

“我们就是发一身军装一身便衣。”

“没问你军装便衣,我问怎么也是一身脏的?”

“谁说,这不挺干净吗?这大襟上是会餐洒上的油,洗不掉了。”

“你给我看着点火,这锅里是胶,别熬糊了。”

周忆严转身进了屋,一会儿抱出一身新军装来扔给高柿儿:“你给我换上!要邋遢以后再邋遢,到团里头一天,留个好印象!”

小高就站在院里把衣服换了。袖子长过了手,裤子盖着鞋。忆严要拿针线绷一下,小高一口气说了七八个不用,自己卷巴卷巴十分满意了。

忆严从火上拿下胶,打开个油布包,捧出一只坏了的提琴,耐心地一块块粘合着。

小高问:“这也是扛在肩膀上拉的那个琴吧?”

“对,叫提琴。”

“怎么人家那个金光铮亮,你这个咋这么寒碜?”

“人家那是从上海、济南买来的,我这是找庄稼木匠比着做的。”

“晤,人家那是三八大盖,你这是土造单打一!”

“不,单打一作战还能用,我这个上台不能用。那声音象是从坛子里发出来的,只能在平时练习用。”

“啊,你这是木头手榴弹!”

上午她和忆严去洗了澡、洗了衣服,中午吃饭和全分队的人都见了面。下午别人进行工作,让她自由活动,她就走遍了文工团的各个角落,几乎认识了所有的人。吃过晚饭她跟村里的男孩子们一块玩起攻碉堡来,很快地成了全村孩子的领袖。到晚点名时,忆严一看那身新军装又成了泥猴。晚上忆严和俞洁还要学一点提琴,叫她先睡。她点着灯一看,可着草铺上铺了一条鹅黄色的毛巾被。当枕头用的小包袱上也盖上了条雪白的毛巾。再一看自己那两条连水带泥的腿,赶紧把毛巾被叠到另一边去,把小包袱上的毛巾也撤了,往草上一躺,合上眼就睡了。

睡得正香,有人推她,并且轻声地喊:“小高,小高。”

她一骨碌爬起来,揉着眼问:“有情况?”

“什么情况,我叫你收拾一下正式睡!”是俞洁的声音。

“我不是睡得挺好吗?还怎么正式睡?”

“衣服也不脱?”

“穿着睡惯了。”

“怎么把毛巾被也掀了?跟我讲客气?”

“那东西太干净,太好看……”

俞洁坚持要铺上毛巾被。小高妥协了,只好也脱了那身脏衣服,拿出条被单来盖上。可是翻来覆去总睡不着。

俞洁拉着她的手问:“你十几啦?”

“十四。”

“爹娘全在吗?”

“全没了。他们都抗日,一个叫鬼子烧死在俺家里,一个不愿作俘虏自己投了河。”

俞洁叹口气说:“唉,可怜……”

小高抽出手,抬起身问:“你说什么?你怎么对我说这种屁话?”

俞洁被弄得摸不着头脑:“怎么,你生气了?我没有说什么坏话呀!”

“你说了,你说可怜!革命同志都教育我坚决革命!都说我们家光荣,就村里老地主才指着我后脊梁说可怜呢!”

俞洁赶紧认错,说这个词确实用得不当,可也真没有坏意思。小高虽然平静下来,可不愿再和她谈下去,把脸扭向一边。

高柿儿很少和别人谈她的家庭情况。倒不是谈起来伤心,一谈起来人们多半说些又尊敬又赞扬的话,叫她挺不自在。她想,老人家的光荣,自己拿来贴什么金呀!

她家是个中农,哥哥比她大十五六岁,老早就在县城师范念书,而且在那里秘密参加了共产党。毕业后回到村里教小学,就说服她爹爹在自己家成立了交通站,爹爹当了交通员。那时正是抗战的对峙阶段,来往的人员,都是头天半夜来她家住下,第二天夜里悄悄由她父亲领走。文件由外边送来,再从这里转出,带路、送信由老头干,做饭、烧茶就落在了妈妈和嫂子身上。过路的同志说些感激的话之外,总要谈点抗战的大势、革命的道理,听长了,熏惯了,连老太太带儿媳妇全都有了政治觉悟,先后正式参加了工作。高柿儿虽小,耳熏目染,对交通员的一套工作全都记熟了。她喂着一条狗,叫老黄,一来了客人,她就带着老黄坐在门口放哨。碰上情况紧,他爹为了迷惑敌人,送信时也常把她和老黄一道带着,装作走亲戚的模样。她已是个小帮手了,哥哥和爹爹就一本正经地对她进行政治教育和保密教育,高柿儿一一都记在心里。

一九四一年冬天,她哥哥调到军队工作,嫂子上党校去学习,日本鬼子突然发动了规模空前的大扫荡。爹妈要坚持岗位,就把柿儿送到十几里外她姑家去躲鬼子。柿儿在姑家住了十六七天,呆不住了,吵着闹着要回家。她姑父说:“现在扫荡还没完,不能回。实在要回,也等我先去探探情况,问问你爹的意思再送你回去。”她姑父除去种地还编筐,当下正是年底,怕编不完误了生意。要再过一两天赶完了活,才能上她家去。柿儿是任性惯了的,哪有这个耐心,不等晚饭做熟,从篮里拿了个高粱饼子,一边吃着一边就走了。

天黑以后她才走到自己村头。还没进村,就闻到一股焦糊气。村里一片死静,窗上不见灯光,门前不见行人,等走到自己家墙外,她吓得心口乱跳,两腿瘫软。哪里还有家呀?横在她眼前的是一片冒着烟气的焦土。月光下,黑乎乎的残墙围着一堆烧焦的梁木檩条,塌下来的房顶斜盖在原来是炕沿和锅灶的地方;没有了门窗和屋顶的房子,象黑色骷髅似的歪歪斜斜地站着;锥形的房山,指向银蓝色的夜空。

高柿儿的思维神经麻木了,眼睛睁得老大,半张着嘴喘粗气,在瓦砾堆里磕磕绊绊地转来转去,既不说话,也不流泪,只顾两手东翻西找。她自己也不知要找什么,只是无目的地辨认着一件件看熟了、摸惯了,如今已燃烧、压砸得变形了的器物,后来就颓然坐在原本是锅台的一块泥坯上,痴呆呆地象一段小木桩。

不知道是哪个街坊发现了她,转眼间就围上来几个乡亲。人们拉她回自己家去住,劝她放声哭,陪着她流泪,可她似乎什么也看不清楚、听不明白,只有一个意念,就是顽固地要在这个地方就这样坐着。谁劝她也不走,谁拉她起来,她挣脱开还到原地按原姿式坐下去。

有一个长辈说:“这是急惊疯迷住心窍了,别打扰她,让她慢慢缓醒过来就能好。扰动了还怕作下病。”

有人给她身上披了件破褂子,有人给她手里塞上块熟地瓜,大家叹着气、擦着泪走开了。

她就动也不动地一直坐到月亮高过树顶,三星半晌午。她刚刚感觉出自己冷得牙在打战,远处传来一只狗压抑着发出的呜呜声,仿佛有一团灰白的影子在什么地方闪了过去。

“老黄?”她下意识地说了句,就轻声喊了起来“黄!”随着这声叫喊,那团灰色从黑地里箭似地朝她扑了进来。那狗呜咽着,摇着尾巴,把两个前爪搭在她肩上,把头拱到她胸前,“呜呜,呜呜”嗅她、舔她,象有说不完的话。她一把搂住它,哇哇大哭起来:“老黄、老黄,就剩下咱们俩了吗?咱的家呢?爹呢?娘呢?”

她搂着狗,一边叨念着,一边掏出剩下的半个饼子,掰着喂进它嘴里。

“老黄啊,这些天你藏在哪儿了?瞧把你饿的,肚子都瘪了!”

她伸手抚摸它的肚子,触到一件光滑坚硬的东西,打了个寒战,立即清醒、警觉起来了。那是个小竹筒,用丝绳拴在黄狗腰上的。去年扫荡时,鬼子来得突然,爹爹把一份文件就塞进竹筒里,拴在老黄身上,把老黄打出门去,逃过了鬼子兵的检查。这竹筒怎么又拴在老黄身上了?

她伸手到竹筒去探摸,果然有一小卷发硬的东西塞在里边。这一定是爹爹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她毫不犹豫,站起来,唤着老黄就往下个交通站所在的村庄走去。路过村西头,地主吴善人正骑着大骡子,由扛活的跟着从城里回来,看见高柿儿,叹了口气,对扛活的说:“抗日抗日,那日本是容易抗的?闪下个小丫头孤苦伶仃,可怜!”

“放屁!”柿儿一腔子怒火,轰的一声爆发了出来。“给鬼子汉奸出钱粮、舔屁股才可怜!”

吴善人吃了一惊,看看柿儿,摇着头走了。柿儿冲着他后脊梁狠狠啐了口唾沫。

她一口气走了二十里,到了运河边上另一个交通站墙外,扔进一块砖头,学了几声猫叫,门吱的一声就开了。这站上的负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柿儿叫她婶子,早和柿儿熟透了的。可今天一见,把眼睁得老大,象是不认识柿儿了。她挓挲着两手站在一边发愣,眼泪却顺着腮边往下滚。柿儿进了院子,等她拴上门,连忙从老黄身上解下竹筒来交给她。她从竹筒中掏出一封被血粘在一起的信件,马上把柿儿抱到了怀里。

在这里,柿儿才知道上级已经找她好几天了。因为叛徒出卖,日本鬼子扫荡的第一天就包围了她家。那时她父亲已经带着文件离开了。只她妈妈一个人在家,日本鬼子叫她交代丈夫的去向,交代家中的抗日活动。她不回答,鬼子兵把她双手倒绑吊在梁上,房上浇了汽油,点起火来。

她爹已经跑出了合围圈,可是叛徒领着鬼子骑兵追上来了。他负伤之后匆忙把文件塞进竹管,拴好在老黄身上,自己跳进了还没冻硬实的运河汊子里。

组织上知道了两个老同志光荣殉国的消息,鬼子刚撤走,找到他们的遗体埋葬了。要把柿儿送到烈士子弟学校去,可是不知柿儿在什么地方。

现在柿儿自己找来了,婶子要带她上根据地进学校。可是柿儿说:“打鬼子报仇要紧,上哪门子学?你跟上边说说,叫我也当交通吧,带上我的老黄一块。我爹以前这么答应过的!”

不久在组织部门的登记册上,原先写着她爹爹名字的地方,贴了一块白纸,郑重写上:“姓名,高柿儿;性别,女;年龄,八岁半;职务,交通员。”何婶子家的户口册上也加了名字:“养子,四儿;性别,男。”婶子的丈夫,在别人没见她之前就给她剃光了头发。从此人们就看到一个小男孩,满身野气,无冬论夏地往返在运河两岸官道上,身后跟着一条狗。

日本投降后,高柿儿已是有了四年军龄的排级干部。组织上送高柿儿进学校,可她在那里上课打盹,下课跟些男孩一起调皮捣蛋。学校跟她原单位商量,又把她送了回来,编在军区机关的教导队里。教导队是些受训的干部,除去出操、听课,大部分时间是自学文件。一到自学时间,她就混到一群小号兵、小通信员群里去摸鱼、掏雀、撵兔子。领导上和同班的大姐们正不知拿她怎么办好,文工团来挑小演员,一下选中了她,简直是八相情愿,教导队高高兴兴把她打发了出来。

到文工团头一天,就碰上这么个娇小姐,就听见她说屁话,高柿儿一肚子不高兴。以后就越看俞洁越不顺眼,成了她的反对派。

只剩下俞洁和忆严两人时,空气就不象忆严和小高在一起时那么轻松和谐了。忆严一直感到俞洁对自己有些不满意,可始终弄不清隔阂出在哪里。现在情况紧张,不是慢条斯理交换意见的时候,忆严开门见山,对俞洁说:“现在就咱们三个人并肩战斗,过去有什么意见,咱们先放一放。大敌当前,咱们生死摽在一起,一直坚持到胜利吧。再别闹什么小心眼了,好吗?”

俞洁用抱住忆严的肩膀作为回答。

“你放心吧!”俞洁过了会儿说,“咱们掉队这两天,我心里有好多好多想法。可现在不是谈的时候,我保证听从你指挥,跟着你前进。我参加革命晚,有许多旧思想,你们不要嫌弃我,多帮助我吧!我自己也要主动想清一些问题。”

她说的是实话。这两天,她改变了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另有一些事情她还有保留意见。

这些事大半是和忆严有关的。

俞洁和忆严的意见,就从忆严肩上那把提琴引起。

俞洁参加文工团,文工团开了个欢迎会。大家欢迎她提琴独奏。团里只有三把小提琴,让她自选一把。按旧艺术团体的惯例,俞洁认为这实际上是在业务上对她考试,所以准备得很认真。三把琴都试过了,最后选中忆严使用的那一把。

文工团的同志们,大部分是农村的孩子,没有谁受过正规的业务教育。相形之下,俞洁就是专家了。她拉完一个曲子后,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家一次又一次地要她再拉一个。节目演完一进后台,忆严就高兴地对她说:“拉得真好,你编几个战斗的曲子,下部队给战士们拉去吧。”第二天团部把俞洁找去,拿着忆严那把琴说:“以后这只琴就交给你保管和使用了,希望你作出更好的成绩来。”

俞洁一听,犯了犹疑。她听说过,几年来周忆严都用一个土造的提琴练弓法指法。大反攻时缴获了这把琴,全团一致赞成交给她使用,以奖励她这种刻苦学习的精神。

“不,琴是分队长用的!”俞洁说,“我不能接受。”

“是你们分队长提出来的。她要求把琴交给你,让琴发挥更大的作用。”团长说,“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她作得对,我们在支部要表扬她。”

俞洁把琴收下后,心里仍不安定。在艺术的竞赛场上,亲姐妹相遇也是当仁不让的。在旧剧团里,谁要主动向你让步,那就要当心背后有什么鬼!革命部队里当然不会这样,可她不相信这是出于周忆严自己的本意。可能是从表演效果出发,团部动员她把琴让出来。为了保全她的面子,又说成她自己的请求。谁担保周忆严今后不会找碴报复呢?

她挟着琴回到班里,一见忆严,就笑着说:“分队长,你好不好帮我求个情?”

忆严问:“什么事?”

“你看,团长非要把这只琴给我用,我怎么能要?”

“组织决定,你就服从吧!”忆严说完,忙自己的事去了。本来忆严说的是老实话,俞洁却越琢磨越觉得是对自己很冷淡,这以后她就对忆严格外警惕起来。

小高调来了。俞洁发现小高对忆严有种说不出来的好感,别人说她不听的事,一经忆严张嘴,小高就乖乖地收兵。可这个小高,只要开生活会,总要给俞洁提几条意见,就连俞洁爱清洁这一点也说是小姐作风。尽管忆严也批评小高有片面性,可是她怀疑小高对她的反感,正是背后从忆严那儿传染来的。

讨论《血泪仇》的角色时,小栓妈有两个候选人,一是俞洁,一是周忆严。俞洁为了避免和忆严撞车,再三表示不能胜任。可是忆严带头举手,最后还是选定了她。俞洁总担心会又引来什么不愉快,果然,在连排后的讨论会上,大伙都对她扮演的角色不满意:感情虚假呀,知识分子腔呀,没有农民的气质呀,光小高一个人就讲了二十分钟!哪里是提意见,简直就是在众人面前寒碜她,她作了好几年演员,还头一次出这个丑。自己申明演不了,退出来吧?又批评她不虚心,听到点意见就使性子。也有人说她不坚强,连一点克服困难的决心都没有。她硬着头皮把戏演下来了。演到十几场上,有一天临上台忽然犯了胃病,疼得她在地上滚,团长决定临时改换节目,突然周忆严站出来说:“一切都准备好了,临时换节目哪来得及。俞洁上不了场,我代她一下好了。”大家问她有把握吗?她说:“好歹能完成任务!”人们帮俞洁把服装脱下来穿到忆严身上,忆严前边化妆,后边别人忙给她梳头。锣鼓一响,正点开戏了。

从忆严一上台,边幕两旁就有人低声喊好,一段河南梆子唱下来,后台就议论成了一片。有人说表演得真象农村妇女,有人说这么唱才有地方戏曲味……台下的掌声象打雷。

俞洁不知道忆严什么时候作的准备,看来是用心良苦,蓄谋已久了。她在上海那个小剧团时,见过这套手法,有人暗地准备了一个角色,抓住扮演人因病请假的机会,取而代之,一举成名。可自己曾让周忆严演,她不肯呀!是专门为了使自己难堪,她才这么作呀!这太过分了。她觉得象是当着众人,被周忆严啪啪打了两个嘴巴。尽管她坐在舞台后边背阴处,没有人看得见她,可是她脸烧得火热,眼泪湿润了两腮。

祸由自取,谁让自己一走进这个团体,就锋芒毕露,夺走了周忆严的提琴呢?俞洁怀着敌意与忆严保持着距离,并且想找机会离开这个团体。她后悔得罪了这个有革命资历的对手。

她几次带着眼泪想起了这一切,可是两天来的掉队生活中,忆严对她的照顾出乎意外,亲姐妹碰到生死关头,还免不掉有个私心呢,忆严却连一点私心都没有。这次掉队是由自己引起的,又因为自己没有行军经验,磨坏了脚,拖慢了大家的进程。如果没有自己累坠着,人家两个是早可以追上部队的。如果没有她两个帮助自己,自己早不知落到什么地步了。这些过去的纠纷,还值得一提吗?

现在唯一还没想通的,是忆严这么一个人怎么存在着互不相容的两重性格?这两天对自己的关怀,看得出百分之百出于赤诚;可以前那些小动作,也算得上用尽心机!她想起团长经常说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不容易”这句话,脱口而出:“是困难哪!”

忆严见她半天不吭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就说道:“坚持住吧!一到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你就想,我们是为四万万人民在受苦受难,你就有力量了。这是我试过多次的灵药,这个世界不公正,很不公正!总有一些人靠了剥削人、凌辱人享福;另一些人受剥削、受凌辱一直到死。这个不合理劲儿,早有人看出来了,有多少戏就是演的这个。可真正想出办法来改变这种情况的是马克思,真正按这办法干的是共产党。他们要改变这个不公正的社会,而且把它建设成人人富裕、人人幸福、人人有权说话、人人有权管事的世界。我们能参加这个改造世界的队伍,能为这么件大事受苦受罪,甚至牺牲,是求之不得的!你不觉得幸福吗?”

雨一阵大,一阵小,下了一天一夜,她们三个人紧一阵慢一阵,也走了一天一夜。

因为下雨,敌机没有骚扰,她们开始是顺着大路走的。傍晚的时候,遭到两次还乡团的袭击,一次没看到人,只从侧面庄稼地里打来几枪;第二次听到枪响,看到高粱地里有穿白衣服的人一晃,忆严喊了声:“架机枪,二班上来!”砰砰地还了两枪,敌人跑了。她们也就不再敢沿着大路行动,只能远远地傍着大路,在庄稼地里一步一陷地前进。夜晚,雨大了,三个人又合在一起手拉着手走。中间吃一顿炒面,也是一边走一边往嘴里送。走到半夜,脚下已经由烂泥变成了水塘,一步下去就没到膝盖,这只腿才拔出来,那只脚又陷进去,走个三五步,就要停下来喘两口大气。俞洁脚上的鞋子、纱布早被泥拔掉,摸也摸不着了。好在脚已经麻木,倒比疼能忍受些,可是快天亮时,她的胃又绞痛起来,并且浑身冷得直磕牙。

忆严握着她的手,感到她在浑身颤抖,轻声问道:“你怎么啦?”

“没什么?”

“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不厉害!”

忆严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叹口气说:“糟糕!你在发烧。”

小高说:“站下歇一会儿吧。”

她们摸到一棵树下,三个挤在一起,背靠着树站下来。刚站下不一会儿,俞洁就含含糊糊地呻吟两声,两腿弯了下去。小高叫她一声,她打个寒战又挺立起来说:“我睡着了!”

“再呆下去我也要睡着,”忆严说,“咱们走吧。我和小高架着你,往前找个可以避雨的地方宿营吧。总这么走,谁也坚持不下去。”

她们连抬带架又走了约半个钟头,天蒙蒙亮时,看到道旁有一片瓜地,支着个窝棚,就奔了过去。她们叫了两声,没人搭腔,挑开草帘,躬身钻了进去。里边除去铺着个草铺,烧着一堆柴灰,什么也没有。俞洁看见草铺就一头扑过去,叫声:“妈呀!”爬上草铺合上了眼,一会儿就发出了含混的呻吟。忆严扒扒柴灰,见还有火星,便从铺上抓一把草放上,歪着头噗噗地吹起来,一会儿她把火吹着了。

“小高,先别睡,”她推推坐在一边打盹的小高说,“把你背包里的便衣换上。湿军装脱下来烤干它,这样睡要生病的。”

她自己也打开了背包,拿出那身演戏服装,推醒俞洁,亲自帮她换上,把俞洁的军装伸到门外拧了拧,坐在小高对面烤起火来。小高先是两手举着自己的军装烤,随后就把两个臂肘放在膝盖上,再过一会儿就两手一松,把衣服扔到脚前,歪头打起鼾来。忆严不忍心再叫醒她,把她的军装轻轻拉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手上举着俞洁的军装,把火添得旺旺的,尽兴烤着。没有多久,她就被白色的蒸气包围住,身上暖和过来,眼皮也重了。她举着衣服打了几下瞌睡,赶紧摇摇头站起来,想到外边透一口凉空气,使自己清醒些。把头钻出窝棚一看,只见白茫茫一片大雾,连大道上的树木都看不见了。她回到里边,推推小高说:“不行,咱们仨要都这么睡着,要误事了。”

小高揉着眼,痴呆呆地看着她,似乎什么也没听懂。

“你精神精神,衣服烤个差不多就到外边放哨,让俞洁好好休息。”忆严说,“我得出去侦察一下,外边雾大得很,不要出什么事。”

“嗯。”

“我还想趁机会弄个牲口什么的,俞洁这样子怎么前进?她已经把力量耗尽了。”

“我去!搞这一套我内行。”

“我去吧,这里是敌占区,你毛手毛脚地我不放心。如果发生了什么情况,你们不必等我,顺着大路往西走就是了。我沿着大路两侧找你们,联络信号还是你学斑鸠叫,我吹那个定音哨。目标是运河岸。”

俞洁已经被胃痛弄醒了,听到这里就欠起身说:“分队长,别为我费心了,我能坚持。”

忆严扶她躺下说:“你坚持得很不错了,我相信你能继续下去,可我们的速度太慢了。我去想想办法看,只要有群众,总能想出办法来。”

俞洁说:“这样吧,你们在这儿休息,我先走;你们休息完再追上我,这样我就少拖你们一点后腿了。”

小高说:“算了吧,你一个人怎么走?碰上点什么情况,你连个手榴弹也不会扔。有我们在,决不叫你单独去冒险。”

忆严说:“我也需要去侦察一下情况,昨天咱们就遭到两次袭击,侥幸脱过来了。靠近铁路两侧敌人势力更强,不摸清情况摸瞎走不行。”

俞洁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忆严把自己的东西全整理好背到身上,提琴挂在肩上,两颗手榴弹别进皮带,手里握着加拿大手枪,钻出了窝棚。小高送她出来,然后自己把窝棚前后左右的地形看了看。侧着耳朵听听,没什么动静,又回到窝棚里,俞洁正把头伏在胳膊上哭。

小高想发火,想起忆严对她的嘱咐,又忍了下去,叹口气就坐下噘着嘴烤火。

俞洁越哭越厉害,竟然出了声,这下子小高可忍不住了。

“饿了吃,困了睡,有意见就提,可哭个哪门子!”

俞洁细声细气地说:“我对不起你们!”

“老天爷!这是革命呀,谁对不起谁?咱们要追不上队伍,对不起陈老总,除这以外没有对不起谁的事!”

“这回掉队是我引起的。又因为我累坠着你们,你们才不能很快追上队伍!”

“要是我挂了彩呢?你们带我不带我?”

“当然带。”

“你带我还叫我欠你的情呀!”正哭着的俞洁被小高一下问笑了。

“你拖着胃病烂脚走路,是干革命;我架着你行军,也是干革命。不都是为了打倒******,建立新中国吗?谁欠谁的情呢?同志间要不这样,那该是啥样?我想不出来!”

这句话又使俞洁想起忆严性格中的某些难解之处。

她对小高说:“我问你个秘密,你能说吗?”

小高说:“我这人对同志没秘密。”

“你知道忆严是什么时候背好我那角色的词儿,练好地位的?”俞洁说,“那天她真露了一手,救场如救火,要没她顶上,整个戏为我回了。可我就奇怪,她怎么准备得这样充分?”

“这算什么秘密?”小高说,“她提词就把词记住了,作场记又把地位记下了。无非是你起床之前、睡觉之后,她一个人在排演场练习就是了。真正的秘密你还不知道呢。”

“还有秘密?”

“跟你说吧,不光你那角色她准备,戏里所有女角的台词她都背会了,地位全记住了。”

“真的?”

“她让我当检查官唱给我听,走给我看的!她说以前因为演员临时生病回过戏,高高兴兴来看戏的战士又垂头丧气地回去了,那情形叫人看了真过意不去。从那以后,不管排什么戏,她都把别人演的角色准备下来。知道谁出问题呀,不论谁临时出了事,她都能顶!”

“是这样……”

“可不要说我讲的。她现在得机会就批我,我都成了她就饭吃的咸菜了。”小高气哼哼地说,“我给你提了几回意见,她也批评我。我有我的权利呀!意见提错了说明我水平不高,她急什么呢!这么操心,也不怕白了头发!”

俞洁非常自疚,真正感到了自己和忆严在品格上的高下之分,也多少懂得了“思想改造不容易”这句话该怎么去理解。以前一听到这四个字,她总以为指别人,自己放弃上海的舒适生活,投奔到解放区来,一心一意地为革命工作,改造得真够顺利呀;现在看来,要改造成周忆严这样坦荡无私,还很得费些功夫。她盼着忆严回来,不管情况多紧张,也把自己心里话说说,并且认真地向她赔个不是,虽然没出之于口,但在自己内心里是委屈了她,侮辱了她的。

又说了几句闲话,俞洁沉重的心情转移开些,就坐起来说:“你睡一会儿吧,我来放哨。”

“行了,行了,老天爷!”小高按住她说,“保证你休息好是分队长留给我的任务,我可不敢擅离岗位。”

俞洁说她脚****泥拿得难受,必须出去洗一下。小高告诉她,南边有一片苧麻地,凡种麻的地方都有水坑。俞洁走后,她又把火挑旺,拿过军装来接着烤,烤着烤着她就又前仰后合起来。一阵生烟把她呛醒,军装袖子已烧掉了小半个。她赶紧扔在地上拿脚踩灭,一看草铺还空着。时间已经过去好大一会儿了,俞洁还没回来,一定是又犯了胃病,赶紧钻出窝棚去找她。走出窝棚,她举起胳膊先伸个懒腰,胳膊还没落下来,就听东边有人喊:“小孩,过来!”

小高扭头一看,两个戴牛皮帽的国民党匪军正站在瓜地头上。她低头见自己穿的是便衣,没什么破绽被发现,就大摇大摆地朝两个匪军走了过去。

“干什么的?”一个大高个子匪军端着枪问。

“住在瓜窝棚里,你说干什么?”小高翻翻白眼,“看瓜呗!”

一个猴子脸匪军往地里走了两步,拿脚踢了踢一个大西瓜问:“瓜熟不熟?”

小高一看是来找瓜吃的,心里又多了分主意。为了给俞洁个信号,免得她突然冒出来,就扯大嗓门喊:“哎,我说国军老总,那是卖钱的东西,你怎么上脚踢呀!”

“你叫唤什么?”猴子脸一脚把西瓜踢出老远,“踢瓜?再叫唤老子还踢人呢!”

“哎,你们国军抢人瓜还不叫说呀!”小高把嗓门扯得更大了,“欺侮小孩算什么本事!”

这时候大道有人喊了声:“怎么回事?”

小高一看,站起来一个戴大盖帽的军官。再一看,影影绰绰好长一溜队伍正蹲在地下休息。小高暗地叫声:“不好!”头一个念头就是把他们引开,千万不能让他们进到窝棚里,看见军装和零星物件,更不能叫他们发现俞洁。

大高个子匪军立正说:“报告连长,这儿有个看瓜的小孩。”

“带过来,带过来!”匪军连长喊道,“在那儿叫唤什么!”

“小兔崽子!”猴子脸斜了小高一眼,赌气地一口气踢破了三四个西瓜,“回头跟你算帐。”

大个子小声说:“你不吃就算了,踢了它干啥?老百姓种个瓜不易!”

猴子脸说:“你少管闲事!”

两个匪军把小高押到了大路上。小高一看,轻机枪,六零炮,整整是一个连的队伍。

“小崽子!”匪连长问,“你喊什么?”

“你们老总踢我的瓜,还不许我喊一声呀!”

“你要抢先慰劳国军,他还踢吗?”

匪连长看看两边的匪兵,匪兵们谄媚地干笑起来。小高噘起了嘴。

匪连长收住笑容,问道:“你是哪个村的?”

“北边王村!”

“天天在这儿看瓜?”

“看了半个月了。”

“这两天看见过队伍没有?”

“没有。”

“你撒谎!”

“我撒这个谎干啥!”

“这满地脚印、牲口蹄子印,你就住在窝棚里会没看见?说!你是小八路冒充看瓜的,还是袒护八路军不说真话?”

“要说我是八路,你上王村打听打听,谁不认识我王小四子?要说我袒护八路,更不挨边了,我没见他袒护他干吗?”

“他们在这儿过,你怎么没看见?”

“半夜里过队伍,我知道是哪一边的?见了当兵的咱躲都躲不及,还伸出头来看呀?”

“那你听见过队伍了?”

“听见了。”

“多咱?”

“前天夜里。”

“有多少人?”

“光听能听出多少人来呀?”

“往东去还是往西去?”

“听不出来。”

“就没有上瓜田吃瓜的?”

“半夜里下着雨,谁吃瓜呀!”

匪连长掏出根烟卷叼在嘴上,点着,吸了两口又问:“昨夜晚东边有人见三个女八路走过来了。还有个大胡子,带着几十个****也过来了。”

“我没见。”

“你怎么又没见?”

“这两位老总到我瓜地时,我才睡醒,一整宿我都睡觉了。”

猴子脸说:“胡说,你早醒了。”

“早醒了我还不跑,等着你来欺侮我?”

“你又犟嘴!”猴子脸举起拳头,可是匪连长摇摇头,叫他退到一边去。

“你既是当地人,道一定熟了。相公店还有多远?”

“二里来地!”

“说你是小八路冒充的吧,这回露馅了!”匪连长把手枪掏出来冲着小高,“说实话!”

大个子在一边嘟囔说:“谁不知道相公店,离这儿还有二十来里地!”

一群匪兵围了上来齐喊:“说实话,不说枪毙你。”

“谁说二十来里地你找谁去!”小高一边核计着一边说,“我这个相公店没那么远!”

“到底多远?”

“十来里地是有!”

“为什么说二里?”

“我怕你们抓我带路,近些,你们就不用带路的了。”

匪连长笑了笑,把枪揣了起来。众匪军也把枪放下了。

“小孩,跟我耍心眼还耍得过去?”匪军连长哈哈笑了起来,“没说的,给我们带个路吧,走!”

“就这么走?”

“怎么走?还拿八抬轿抬你!”

“我不得拿块干粮带着?”

“到下个村我们就开饭!”匪连长说,“有你吃的!”

匪连长一吆呼,蹲着的匪兵就都站了起来。小高心想:就这么把匪军引走,免得俞洁暴露自然好,可是不给俞洁作个交代,就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她琢磨了一阵说:“长官,那窝棚离这儿没有一泡尿远,能耽误多大工夫?我去拿块干粮、带个斗笠,回来时给你捎个大西瓜解渴不行吗?”

“你他妈鬼点子还不少!”匪连长向大个子和猴子脸一努下巴,“跟他去,一步别离开!这小子总要回窝棚,是不是要捣什么鬼呀,到那儿仔细看看!”

来到地头上,小高说:“地里泞,你俩就在这儿等着吧,我去去就来。”

大高个说声好,站住了。可猴子脸说:“不行,连长说了叫一步不离,一块儿走!”

大个子一看猴子脸挺较真,也只好跟了进来。

小高进了地,先挑了两个大西瓜,给两个匪军一人抱住一个。她想:“给他俩先占住手,真发现情况,他们来不及举枪,我就拿手榴弹收拾了他们。”她核计着钻进窝棚后,怎么才能挡住匪兵的视线,叫他们发现不了军装之类的东西。靠近窝棚了,里边散出来一股焦糊味。小高心想下雨天气味散得慢,刚才烧袖子那味还挺浓呢。她弯身掀开草帘子把头一伸,嗬,不光呛得喘不过气来,而且满屋子白烟,什么也看不见。原来她毛手毛脚,刚才没把袖子上的火灭净,现在又烧起来了。

猴子脸紧跟着小高把头探进窝棚,马上又咳嗽着抽了回去,骂道:“大白天你熏什么蚊子呀!”

小高用柴禾棍在地上写了“快走,向西”四个字,同时大声说:“老总,烟不大,进来呆会儿吧!”

“少耍贫嘴,你快点吧!”

小高再次踩息了火,把自己的干粮袋藏在草下边。想到这一阵毁了老乡几个西瓜,又用柴炭棍写上“瓜钱”两个字。她把手榴弹在手里掂了掂,心想,以后俞洁单独行动了,这东西该留给她。匪军们身上有的是手榴弹,真需要时不怕弄不到。便把它放在了显眼的地方。从草铺上找到一领破蓑衣,抓起来夹在胳膊底下,钻出了窝棚。

猴子脸在外边一直不停嘴地催:“快快快。”小高说:“光说快,里边睁得开眼吗?就这样我还没找着干粮呢。”

他们回到大道上。小高虽然不知道相公店在东还是在西,可知道国民党当官的向来是行军走前边,打仗拉在后边。一看匪连长站在尽西头,就说了声“走吧!”领着朝西走去。匪连长打头,后边跟着整整一连美械化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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