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时候,京里送来很多东西。其实这些杂件不贵重,但却是父亲的心意。于是梓风把大部分的东西用来与富户换粮食、拿粮食换饥饿的牧人们的马匹和御寒毛皮,以及大量饥寒交迫、渴望着热食与毛披风的新兵。
京里依旧是不顾大局地暗涌波澜,河北与河南的局势都让人心惊,关陕肯定会是个麻烦的源头,而王世充则完全掌握了东都的局势……南方“太上皇”的实力依旧、尽管太上皇本人已不太受人民的景仰,但他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天子。除了叔父那边有巴蜀一带不战而归的好消息外,基本上都是让人沮丧的说法。她不认为薛氏能起什么大风浪,可让她和兄弟们疲于奔命是完全可能的,大家都估计开春前或者夏收时分他们会大举进犯,根本就是一派汉时的匈奴人作风。
等新的士兵慢慢学会刺、砍、斩、勾、戳以及善用盾牌来攻击敌人的时候,一个令全天下瞠目结舌的……好消息传来:杨氏太上皇被弑!而且弑君的乃是他曾经最宠幸的宇文氏兄弟!
连父亲都不敢下手的人,终于死了!
梓风不晓得该让大家戴孝还是庆贺,但她在京中的急使到达之前,就部下两倍的探子和各地多两成的守卫。但大小麻烦仍然层出不穷。很多人潜去南方要为天子复仇,大量南方志士的心一下子失了方向、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可不管如何,天下必定大变。
“……请三姑娘立刻率军南下!”
“那这边谁来驻守?”
“由四公子接手。”
梓风想了想,好歹是自己亲弟,他一来年纪小二来缺少磨砺,自然不及二弟。但既然是她弟弟,就必须学会独当一面。“好,他到了吗?”
“……呃,应该快到了。”
梓风愣了愣,旧的主帅已经走了、新的主帅还不见人影?!“你叫他快点过来!”
令官为难地不得不称是。梓风也晓得他的身份不可能去命令,旋即换了口气,“最近确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该清剿的、该修缮的、该招募的我都做了。只是……算了,我明日先领部分轻骑回京,其余骑兵两日内集结起程,部分步兵也同时出发,其他人留给我四弟。我知道他的人马并不多。”
四弟年纪比她小不少,部下没有多少将领,带兵的经验也不足——但侍妾已经弄了不少。好象父亲有意为他安排一位父亲为杨氏宗亲、母亲为窦氏嫡出的美貌姑娘为正妻,希望他就此能担起更多的责任……希望如此吧!谁让她是他亲姐呢!
“樊将军,又要让你殿后、带了家当跟着我跑了。你率张纶和王长仁他们、两万步兵和铁甲骑兵和弩手工兵一起走,在当地成了家的就都留给四公子。我与何将军领七千骑兵先行。现在赶快命令收拾东西。”
铁甲骑兵是她得意之作,兵器甲胄都是樊兴刘从南山带来的匠人们所制,虽然人数才两千,但各个强悍且都是两年以上的老兵,只要不是长途奔袭、几乎没有人能挡得住,梓风这回想好好看看人与马都披锁子铁甲、武器只有长刀和尖盾的铁甲骑兵到底能打到什么程度。
四天后,梓风神采飞扬地带了精兵列于京城北门,与她的兄弟们一样震骇着京中想法不一的人,让大将军父亲着实高兴得很。
***
四处都是讨伐宇文氏兄弟的兵马,而各地官长在谴责的同时、到处在找新的靠山。李氏又收下好些郡县,但那些都是墙头草、随时会背叛,而若一一派兵前往则更是愚蠢之举,因此父亲所做的就是给主动归顺的人一大堆爵位头衔、并派人四方安抚。
元吉还是没走,他声称要与亲长们共商大计。梓风估计他非要等到比如加个更响亮的头衔后才肯听命当兵去,所幸老家那边民心安稳、军吏能干,也就随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去了——虽然一般十七的少年多数还在学习经书和女人,可若是跟她二弟相比、则是差太远了!也因此,她二弟与任何一个兄弟都不怎么亲近,能多讲几句话的亲手足也只有她这个嫡亲姐姐了。
“父亲有意让陛下禅让。”世民拉了她吃茶,不过两人都不晓得到底吃喝了什么东西,因为仆人奴婢们都站得远远的,自然也没多少机会殷勤侍奉。
“哦,那也得等百日以后吧。”
“是。我们得倒过来算日子了,对了,听说姐姐又提拔了不少副将?”
“……我先用,磨练了以后给你,好不好?请记得,我也是要作战的。”
“我不会真的让姐姐在前线流血负伤。当然,如果姐姐要军功,我就把部下交由姐姐指挥。”
“才不要!不是我亲自招募和提拔的人,多数对女子不以为然。”
“姐,我保证他们对你绝无轻视之心。何况他们中好多位都曾是你的部将。”
“他们跟着你更有出息。除了那两位商人,其他的将军我一概不留。”
“那姐姐就得继续以我麾下的名义了。”
“那自然,难不成你让我这三万不到的人去和王世充、和李密作战?!”吞下一口婢女冒险送上的小点心,滋味不错啊!再灌下一大口温热清醇的茶水。“这茶若是再浓些,就能卖西突厥一个大价钱。”
“……其实姐姐更喜欢当个赚大钱的商人,而不是打胜仗的将领吧?”
“差不多,呵呵。差不多!”何况,钱是她自己的,而功劳又无法换功名。她已经是平阳君了,又何必与平民部下争功?将剩下的三块小点心全部扫进嘴里。喝!好久没有吃到这样的精致小食了。
“姐姐这样的吃相,挺不像公主的。”
“听说你还纳了个宗室公主为侧室,所以公主这个名号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若干年又若干年后,当梓风躺在阴凉的葡萄架下、吃着用沁凉的地下渠水浸过的美味葡萄时,突然想起这一幕,笑着摇头、然后豪迈地把剥好的干果整把、整把地往嘴里扔,吃相更难看。
***
京中的繁荣虽然与十年前相去甚远,但跟去年的惨状不可同日而语。
平民的表情与步调明显轻松很多,生意人的店铺基本上没有紧锁大门的,尤其是昔日最热闹的几条街、摩肩接踵好不拥挤。海内海外南岭西域和极北草原的货色几乎都可以找到,管理坊市的官吏神态清淡到略嫌懒洋洋。梓风一身男装、革带佩剑,从饭楼二层的窗口盯了那些官吏好一会,始终未见到他们乱收东西或者索要财物的行为,也就收回盯梢的目光,将注意力放在菜色上——肯定是添了些中原之外的香料,味道独特,价钱也与数年前的吃到的差不多。
“你们的店铺得回来了吗?”
“不久前卖了,得了个好价钱。”
“哦?”梓风惊诧地望向何潘仁,又看看樊兴刘,“怎么回事?谁胆敢欺负你们不成!”
“不,因为已有不少人知道那里是我们的地方,而我们背后又有姑娘,大家难免会以为这些生意是姑娘的。”
“……也好。等拿下洛阳、扫平中原、收复南方以后,在那里置些产业,再在南山弄片好风景、有温汤泉水的宅子。”
就在梓风进京后的第七天、重甲骑兵与步兵匆匆赶来的隔天,唐国公让子女们进宫议事。
梓风这辈子头一回踏进人们称为皇宫的地方……也不见得如何华美嘛!包括座上的天子,也不见得让人心生敬畏。她想,父亲当年面见尚意气风发、指挥百万军队的“先帝”时,必定不像现在自己这样的漫不经心吧!
李氏一族觐见君王的人数非常之多,还包括了不少穿了朝服的高品阶命妇,因此她一身戎装地与兄弟们站在一起时根本没有人反对。何况,文官们见到李氏一排的武将莫不忌讳万分——他们在等待:李氏胜了、他们投靠对了人,李氏败了、他们立刻改弦。
倒是阴世师那些个曾经拼命与李氏作战、为了保住代王一系而投降的,处变不惊、而且坚决反对王世充、李密、窦建德中的任何一位。此时历代李家人的声望血统,是这些老臣们唯一在意的。
而,平民出身的将领们呢?现在一派不怕天不惧地不畏死的英雄气派样,就不晓得若她和她的兄弟们丢了几场仗之后会怎么想……
“听说,屈突通那边快支撑不下去了,看,他的几个儿子衣冠楚楚在我们中间。”
梓风听了弟弟的话,眼角扫过去,顿时不感兴趣。“和他们的父亲相比,差太远了。”
“呵呵,快了。”
梓风转正头,继续表演冷静淡漠的贵族。她明白了弟弟的意思。“老将军不会被难为吧?”
“当然不会。父亲已经准备了好位置给他,这样……很多人都会来的。”
“听说叔父那边也这样,投奔者如潮。”
“差不多吧。李家家传。”
她家二弟大概有三年多没有说过让人发笑的话了。梓风微咬牙才忍住不合时宜的笑容。有不是非常善意的目光落到她面上,她立刻调整心态、以上战场前的心境横扫全场。
没听说过李家三姑娘是带兵的吗?!
这天,是所有李氏新皇族向“禅让”的杨氏旧皇族叩首的最后一日。
“恭喜,平阳公主。”世民面带笑容向姐姐打招呼。这些名号是经过他们的目才定的,也算是史上罕见。
“幸会,秦王。”
两人稍等了会,终于等来撇开人海向弟弟妹妹们走来的建成。
“皇太子殿下!”
“呵呵,现在不能这样叫的。”
“那叫大哥殿下好了。”元吉冲上来抢道。
四人笑着,亲热无比。
这也是天下权势地位和兵力最强大的四名手足同时的、因为同一件事而开怀。
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