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地下室里又回归一片寂静,气氛压抑得仿佛连空气都要凝固了。在地面上,数百吨的冰雹从天而降,宛如神灵在向凡间宣泄他的愤怒,无数撞击声汇成一阵阵可怕的咆哮,不断透过墙壁传入这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小天地。现在,这咆哮成了地下室里久久回荡的主旋律,偶尔辅以几声来自远方的雷鸣。
斯科特恢复了他作为老练的中情局人的沉默,盘腿而坐一语不发。在他旁边依然睡着好像昏死过去一样的贤治,在他对面则是在刚刚整个争吵过程中都一语不发的金泰桓。他以一个完全置身局外的旁观者的姿态,一直环抱双臂倚墙而立,也许他在心中嘲笑美国人的窝里斗,或者也许他觉得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离他几步远,是暴龙小队的三位幸存者,他们围在手提电脑前,用眼神和手势交流他们对进攻方案的建议,不时用几句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话加以补充。而在地下室另一边,在似乎与其他人隔离开来的地方,坐着女考古学家和老鹰小队的最后成员。
海伦娜呆呆地目视前方,不知是出于惊恐还是在琢磨斯科特的话。她的目光似乎没有固定的焦点,而是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来回游荡。过了半晌,她才开口说道:“人类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不是吗?”她无需刻意压低音量,因为地面被无数冰块击打的隆隆声已经为她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嗯?”大熊侧脸看着海伦娜,想确定对方是在对他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海伦娜轻轻摇了摇头:“面临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我们却仍然要自相残杀。”
“也许你应该说‘美国人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大熊说着朝金泰桓点点头,“至少我没有见到朝军有派人来找这位少尉的麻烦。”
“那么,现在我们面前有几百万年前的古老外星人,身后则有地球上最强大的政府。”海伦娜自嘲道,“真是一场刺激的历险!”
“我很佩服你居然还能这么冷静,海伦娜。我是说……你只是一个平民,你不应该被卷入这场肮脏的游戏的,他们想要的只是我们几个当兵的。”
“在经历了这十天后,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更加惊奇了。自己的父亲被一具百万年的化石杀死,看着庆将军唤醒一座沉睡的神庙,还有被各种来历不明的敌人追杀……现在,我只能安慰自己他们的直接目标并不是我。我觉得这对你们来说更难接受一些吧——得知自己的长官要置自己于死地。”
“我们已经习惯了。这听起来可能很悲哀,但对于我们士兵而言,往往最可怕的不是前方的敌人,而是在我们身后监视我们、命令我们、时刻掌握着我们的那些人。而对于纳米服士兵来说,则更是如此。想想看,在你后方有人随时都可以把你身上每一个细胞都烧成分子。”
“我以前一直以为这是危言耸听。”
“但你已经见识到了,不是吗?那个中情局混蛋只要再狠一点我现在就连渣都不剩了。这就是代价。你得到了全军上下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最酷的战斗服,你总要付出一些代价,也就是,你身为军人所应该得到的东西。”
“什么意思?”
“纳米服是不被官方正式承认的,这意味着穿着它的人将不会享有真正美军士兵的待遇。如果你在敌方战线后阵亡,你所能得到的只有一个核聚变式的火葬,没有葬礼,没有鸣枪,而你的家属只会得到一笔秘密的抚恤金,没有任何勋章追赠,没有任何荣耀。我以前的小队,猎犬小队,他们全都在一次实战测试中丧生了,正如普费所说,谁都不知道他们到底遇上了什么。他们的家属得到的是一笔该死的封口费,而我得到的,就是一张******小队再分配通知书!”
“我很遗憾,大熊。”海伦娜真诚地安慰道。
“没什么好遗憾的,海伦娜,我们会抱怨,但也只能接受。因为事情就是这样的——要么作为全军最耀眼的明星而活着,要么默默无闻地死去,而汽化甚至是你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死法了。一旦落入敌人的手里,你所能指望的就是你的长官能快点按下按钮。纳米服不被承认也意味着,它的使用者即使被俘虏,在严格意义上也不属于一名战俘,也就不在《日内瓦公约》的保护范围内。”
“那就是说俘虏者可以为所欲为。”海伦娜喃喃道。
“没错。纳米服意味着使用者可以加倍痛击敌人,但同时也意味着敌人一有机会就会加倍偿还。我听说有个伙计在非洲执行任务时被那里的游击队抓住了,然后……老天,我猜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一枪崩掉自己。”
“他怎么样了?”海伦娜的脸色开始变白。
“游击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瘫痪掉他的通讯设备,因此他没法联络他的长官。他的长官只好在失去联络半小时后派出整整一支纳米服小队的人马去搜救,但当搜救队伍找到那个伙计的时候……”大熊说到这里就止住了,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海伦娜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开始想象所有可能的可怕场景,不过,或许真正的战争比她的想象力极限还要可怕得多。
“搜救队按照协议触发了死者纳米服的自毁程序,而死掉的伙计,仍然没有任何正式的葬礼和追赠,军方也没有向负责当局讨任何说法。队伍里有一个人事后退出了纳米服计划,很多人都不理解,但他们是不可能理解的。只有我们这些真正体验过的人才会知道代价有多沉重,外面的人,他们只会看到纳米服有多酷,多炫,他们永远都不会明白我们到底为此放弃了多少。”
“你们放弃了很多。”海伦娜低语道,仿佛她自己开始惭愧了起来,“所有军人应该有的权利和荣誉。”
“这所有的狗屁玩意都是为了‘保密’两个字。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防止任何有关纳米服的信息泄露出去,而我们就是他们的筹码,必要时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我们抛出去。”
“难怪普费会那么生气。”海伦娜看着那位仍在跟两名队员一起盯着电脑屏幕的暴龙小队队长。
“他是个好领队,”大熊说道,“就跟戴恩、还有亚历克斯一样。如果……如果他们还在的话,我相信他们会做出跟普费一样的决定。”
海伦娜没有听说过亚历克斯,但不难推测这个人就是大熊昔日在猎犬小队里的队长。
“现在这些狗娘养的混蛋又为了他们的新玩具想要害死我们?”大熊咬牙切齿,双眼通红,“以前是为了纳米服而牺牲落单的士兵,这次则是为了一群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丑八怪而让两万人的部队白白送死!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事实上他们想要的始终都是同一样东西。”海伦娜说道,“照普费那样说,你们的纳米服不也是从Ceph科技来的吗?”
“可能吧,但我不关心这个。人造还是Ceph造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知道的就是怎么用这件纳米服去踹敌人的屁股。我们这些士兵都只是纳米服的使用者,而不是受益者,那些穿着西装、坐在办公室里的人才是。他们要做的就是看着士兵一个个上战场送死,然后自己坐在他们价值连城的皮椅上数钞票,操纵他们这盘肮脏的游戏。”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就是我为什么当初选择退出那个由政府资助的研究队而加入我父亲的行列。”
“有人会说那是资本主义的阴暗面,但我不懂那么多狗屁理论,照我说这就是纯粹******人性丑恶,这就是我们人类,几千年来我们没有一天不在算计自己的同胞。如果人类真的要灭绝,那么肯定还是因为我们自己,有Ceph还是没Ceph都不会有多大不同,就算没有它们,我们迟早有一天也会乱扔核弹把全部人都炸死。”
“那么Ceph反倒是提前帮了我们个忙咯?”海伦娜悲伤地笑了,“这么看它们好像没那么可恨了。”
“而它们看我们一定很可笑。它们醒来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外面这群长着两条腿的蠢蛋在相互扔炮弹!”
“也许它们已经在暗中看了几千年了,早就看烦了,所以现在想自己掺和到这出喜剧里面来。”
“好了,现在我又算什么?”大熊的脸上拂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凄惨笑容,“窝在这个潮湿闷热的地下室里大谈人性?我从来都不是当哲学家的料,我猜我还是做好我的本分吧。这里,我给你看些东西。”
大熊卸下头盔上的护目镜,然后在内表面的显示屏上调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四个人,正中间显然是大熊——或者说是马库斯·赫尔南德斯,他脸上洋溢着喜悦,黝黑的脸庞上咧开了一排洁白的牙齿,粗壮的双臂在两边分别抱着两个人——想必就是马库斯的父母了。在大熊前面,还站着一个只比他的一半高一点点的小男孩,男孩双腿分岔,两臂伸展,活像一只展翅的小鹰。“看,这是我爸,”大熊用他粗大的手指一个个点着照片上的人,“这是我妈,还有这个——前面这个小鬼,是蒂米,蒂米·赫尔南德斯,我们家里的小天使——当然有时候也是小恶魔。”
有那么一刹那,海伦娜不禁联想起自己的亡父,不由得感到一阵揪心,但当她看着那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她随即被感染了:“很可爱的小孩。”
“是啊,他才小学四年级,每一次我看到他,我都会忘记我在军队里经历的那些狗屁事情,告诉自己其实人类天性还是善良的。”
“孩子总是有他们独特的魅力。”海伦娜点点头,“我跟随我爸爸去了那么多不同的地方,见过那么多不同的人,唯独孩子总是一样的。”
“我在军队里这么拼死拼活的,就是想供他好好读书,让他长大后远离我趟的这浑水。可是……”大熊努了努嘴,“这小鬼从小就想着学哥哥入伍,你知道吗,世界上没有比军队的玩意更能提起他的兴趣了。”
“男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吗?”海伦娜笑了,“总喜欢打打杀杀。”
“是啊,就像我小时候那样,总是向往帅气的军服——那时候还根本没有‘纳米服’的概念。但我真想让这个我这个弟弟明白军队远远没有他想的那么‘酷’,我已经跳进这个坑了,我现在最不愿意的就是看到他也成为别人捞钱的可牺牲资产。”
“也许他崇拜的并不是军队,大熊。”海伦娜轻柔地说道,“也许,他仅仅是崇拜自己那位高大帅气的兵哥哥而已。有了像你这样的士兵,大熊,军队就不再是那么糟糕的东西了。”
“也许吧。”大熊低头看着照片,“该死,我好想他们。在照了这张照片三天后,我就被紧急召回军队里执行特别任务。临行前我还跟他们说‘这次只是去一座热带小岛观光而已’……噢,对了,这个东西……”大熊在自己腰间的战术腰带里摸索了一会儿,抽出一串银晃晃的小饰物。
借助昏暗的灯光,海伦娜发现那其实并不是什么饰物,而是一枚军籍牌——在军中又被戏称为狗牌——上面写着:
赫尔南德斯
马库斯
922-099-098
O型血L
新教徒
大熊用手指夹住狗牌上串着的不锈钢链,将牌子在半空中晃了晃:“蒂米一直都想要这个小纪念品,我当日走之前就应该留给他的。海伦娜,你能不能……”
海伦娜立即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立即用手把狗牌轻轻推了回去:“不,大熊,没门。你要自己回去交给他。”
大熊没有坚持,他只是默默点点头,然后慢慢地把狗牌收了回去。
“好了,闲聊时间该结束了。”大熊把护目镜重新安置在头盔上,然后从地上站起来,“我猜我还是回到……‘拯救世界’的行列中吧。”
“大熊,”海伦娜叫住了正要迈步走开的士兵,“你不是为了世界去做这个,而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家人,你弟弟蒂米还在家里等他的大哥哥回去呢。”
大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你说得对,海伦娜。很高兴你能理解我。”
“我很高兴能认识一名有荣誉感的优秀士兵。去吧,大兵,你要赶在Ceph之前回到你家人的身旁,他们需要你来保护。”
“遵命,女士。”
踏着大地愤怒的鼓点,这位纳米服士兵走向他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