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凯萨医院,妇科诊室。窗下的茶几上,一粒小小的白色药丸,一杯冰凉的矿泉水。
丈夫刚才陪我到这里,把车子停进车库,走出来时正下着雨。基利大道两旁,远一痕近一丛嫣红,那是桃花。门诊部大楼前的几树,格外招眼。
李察医生把药丸和水递过来已经好一阵了,我却对自己说:“等一等,再等一等。”“这粒药丸,功用是终止早期妊娠,服下后一天便发生效力,你得有个准备,会有大出血。”温婉的女医生,怕惊吓了我似的,尽量把语气放轻。
“大出血?”我蓦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愣愣地盯着医生。
站在一旁的老公眼圈红了,别过脸去。我对他说:“你到外面去,我一会儿就来。”
诊室静静的。我,一位母亲。我有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正在腹腔里挣扎。还有医生。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脸贴在窗上,雨珠在玻璃上滚动。医生在埋头看病历。时钟在头顶滴答地响着。
旧金山的春雨,忽悠悠,软绵绵,让我想起上海的黄梅天。我的眼睛蒙眬起来,心神恍惚起来。雨从无色透明,变成楼下梧桐叶子的新绿,再变成上海弄堂里冬青树的墨绿,进而变为当年母亲所在癌症病房午夜的漆黑。我把视线投向门前的桃花,伞形的嫣红漫开来,那是血丝的颜色。初看,淡红有如新生婴儿的肌肤,愈看色彩愈浓,终于,变成猩红一片。风大起来,这会儿站到桃树下,目击的是怎样触目惊心的血雨。
血雨也在心里下着。啊,血,生育,血泊里的临盆,临盆中的血泊。上一次怀孕之初,我凭着两次习惯性流产的经验,从不寻常的出血中察觉到,流产的先兆又出现,我一咬牙,辞掉很有前途的工作,卧床足足四个月,连下楼都不敢,以为胎儿保住了。到了中期做B超,结果却是“胎盘前置”,再回到床上去。到临盆才叫九死一生。丈夫送我到产院,途中山洪爆泻般的血,几乎把汽车的坐垫浸没。没进手术室,预见到事态危急的医生们早已严阵以待。我被推到水银灯下,主刀医师要我马上选择:顺产还是剖宫产,我毫不犹豫地选择顺产,为了孩子的安全。隔壁的产房产妇在声嘶力竭地叫喊,我却咬破嘴唇,死死忍住剧痛,为了积聚全部生命力,作最后的一搏。因为子宫已经过分充血,稍有差池,不但婴儿在盆腔内窒息,我也可能就此丧命。我在血海中漂游,时而沉没,时而上浮。灵魂游走在阴阳的交界处。我奋力一拼!一声脆亮的啼哭,儿子健康地诞生。新的生命是血海里跃出的朝阳。丈夫看我,我看丈夫,两张死灰一样苍白的脸绽开了欣慰的笑容。
现在,医生又作警告:血潮要来了。但是,这次不意味着婴儿的诞生。我凝视着手中的药丸,眼泪滴答落下。
“感觉怎么样?”李察医生问。我说:“还好。”丈夫闪身进来,有点胆怯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很急,要赶回去上课,又不敢催我。
终于,我仰起头,将药丸放入嘴里,“咕噜”一声吞下,再喝光一杯冰冷冰冷的水。
为了这个刚刚成孕的胎儿,我和自己斗,和丈夫斗,和包括最疼我的亲生父亲在内的亲人斗,持续了两个月。焦点是:胎儿该不该要?“要”的下一步是:养得起吗?第一次产后坐月子,每天深夜得起床五六次,为号哭不止的儿子哺乳,换尿片,这些我倒能对付。一次次看见自己产后涌出的红褐色淤血,却总是心惊胆战,让我想起孩子降生前千钧一发的决战。
然后,是无日无夜的艰难生计。新世纪开始后,“硅谷神话”宣告破灭,“纳斯达克”指数从顶峰的五千多点下跌至一千多点。众多曾经炙手可热的高科技公司裁员、倒闭,我夫妻所持的科技股缩水,价值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刚买到的房子,每个月要付抵押贷款的本息,接着是电费涨价,煤气费飙升,账单—信用卡的、房屋保险的、汽车保险的、医疗保险的、牙医的……每个月老实不客气地抵达我家的信箱。可怜的老公,每天早上七八点起床,一直工作到晚上9点。有时两口子埋头吃饭,饭桌对面忽然没了声息,我抬头一看,饭碗筷子放在旁边,他伏在桌上呼呼大睡。儿子长到四个月,我交付给日托,自己去找工作。在一家公司任中文打字员,从下午4点干到凌晨1点。到夜晚,孩子只好又扔给白天累死累活的丈夫。
襁褓中的儿子才不管大人的苦恼,到了晚上便哭喊着找妈妈,由于习惯了母乳喂养,儿子不愿用奶瓶吃奶,一饿就直着嗓子大哭,不肯睡觉。每天深夜我下班回家,一进门直奔婴儿床,一脸倦色的丈夫示意我小声点。我蹑手蹑脚地走近,捻亮台灯,儿子的小脸上,泪水闪着晶莹的光,我知道,儿子是哭累了,没劲号才不甘心地睡去的。我多少次想向丈夫说:“我该辞掉工作,回来当全职主妇,好不好?”但没一次说得出口,因为答案早已明摆着。
孩子学会走路以后,我打算把他送到全日制托儿所去。那天,验孕棒上刺眼的红线却告诉我:又一次怀孕。马上,又出现习惯性流产的先兆。半是又当人母的惊喜,半是对“重入牢笼”的恐惧,我把消息告诉老公。他这回发出的,却是住家男人的叹息:“太累了……”我茫然不知所对,不识好歹的儿子抱着小皮球,蹦蹦跳跳地扑向我的怀抱,红扑扑的脸蛋一个劲地往怀里拱:“妈妈抱,妈妈抱。”我心里一阵颤抖,大喊一声:“不行!”丈夫惊喜地问:“你——同意打掉?”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我紧紧护着腹中的小生命,我是母亲,是一个曾经梦想生一大堆孩子的母亲!我紧紧地搂着两岁大的儿子,生怕他随时会给人夺走。
不知是丈夫背地里找来的,还是我的表姐出于神圣的责任感,这位从小就充当我的监护人、指导员和死党的漂亮女子,从圣荷西赶来,开门见山地训我:“你老公是对的,穷成这样,还想再要?”我辩解:“那么多穷人,不是也有两个以上的孩子吗?”
担任程序设计师的表姐,对付我这个问题,就像对付电脑上的程序:“好!我来分析:你现在起必须躺床保胎,饭碗没了,一个月一大笔收入丢了。儿子怎么办?老公已经累到这个份上,你不想做寡妇吧?两个小不拉子,要请几个保姆?将来上幼儿园,每个月少说要1000块,吃穿用和交通开销没算。再往后,学才艺,开销又是多少?学钢琴一个小时少于60美元,门儿都没有!亏你夸下海口,将来送儿子去念贵族学校呢……”
我找理由来反驳:“你没看见,许多家庭领救济金,不也活得很好吗?”
表姐扑哧一声笑了,用食指戳着我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说:“别忘了,你是中国人,谁不望子成龙!孩子要生就得好好养,要么别生!”表姐的话句句在理,可是理智遭遇“母亲”毫无例外地被打得落花流水。
医院的检查报告出来,胎儿很健康。我问医生,是否会再次发生胎盘前置。医生说,妊娠初期不能作出预测,不过,现在看,情况很乐观。我看了“荷尔蒙指数”一栏,它高于正常值,听人说,这意味着胎儿很可能是女性。我将有一个女儿!脑海里泛现了一个头戴蝴蝶结,身穿花裙子,又漂亮又伶俐的孩子,嘻嘻笑着,向我张开臂膀扑来,就像我当年扑向在病床上接受化疗的妈妈。人生能有几回搏,我咬了咬牙,对自己讲:不打!
急三火四的表姐,见说不通我,当着我的面致电我远在上海、已经退休的爸爸,将情况一一分析给他听,我在旁气呼呼地听着。最后,表姐像法官念判决词一般说:“你的宝贝女儿,这么做,害老公,害自己,还害上儿子!”
表姐说罢,将话筒递给我,要我和父亲说话。我,和我相依为命的爸爸,都沉默着,话筒传来丝丝的电流声。少顷,爸爸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再让爸爸操心了吧?原以为你在美国安定下来,苦是苦点,孩子大了就好了,可是……”爸爸哽咽起来,“爸爸活不了多久了,你不能让我安安心心地走吗?”电话从手中滑落,我背过身去,对表姐说:“帮我拨通医生的电话。”
午夜,小腹一阵绞痛,血一滴滴落在浴缸内。第二天早上,血液如拧开的水龙头一样流,情况跟上次临盆前相像。我跑进厕所,坐在马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下,我赶快看马桶内,一颗鸽子蛋大小的血块在漂浮,这就是胚胎,被剥夺了活的权利的亲骨肉。一阵晕眩,几乎跌倒。我步履蹒跚地挪向床前,坐着发呆,眼前一条血路,从浴室延伸到床前。我疲倦极了,瘫在床上,裹紧白被单,蜷缩成子宫里婴儿的模样,昏昏糊糊地睡去。醒来时,已近中午,不知什么时候,丈夫把儿子放在我的身边,然后上班去了。小宝贝乖得出奇,也许晓得妈妈刚刚经历了一场磨难吧。醒来以后破例不捣蛋,自家拍小手掌取乐。我欣慰地笑了。
我看着地上来不及清理的血痕,轻轻吟起龚自珍的诗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风吹开窗帘,泻进阳光,有如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