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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界的事情难办,文艺界的资金短缺。可负责文艺界的孟州市文联还是多方筹措资金、千方百计地做好面子上的事情,每年要搞一次春节联欢晚会,把全市的文艺家们都请去欢欢喜喜地撮一顿,热热闹闹地庆祝一番。
路道南是孟州市著名的国画家、散文家,路夫人是个敏感精明的生意人,她在伙房里做饭时看到同院的一画家悄悄地去赴宴了,就问路道南:“咋就没请你?你又得罪谁了?”
路说:“不是要去日本办画展吗?我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写字画画,差不多有半年足不出户了,谁也没敢得罪。无非是叫去吃顿饭,不吃也罢。”
很快,路老又接到湖滨饭店一画友打来电话:“路老师,你咋没来,大家都在等你,想你!”
路说:“我没接到邀请通知,可能文联经费紧缺,这请谁不请谁兴许有个人头控制,你们吃吧!”
“我也没接到通知,就自己来了。主要是为了一年一次的见面。我们都不是牛肚子,不是为了吃,来吧!”能听得出,有几个画友文友在电话里邀约。
是呀,为了一年一度的见面,机会难得!人这东西是说不成的,兴许明年有几个就在地球上“蒸发”了呢!路道南想了想丢下画笔,犹豫再三,还是厚着老脸打的去了。
路老来到湖滨饭店宴会大厅,自然受到文艺界朋友们的热忱欢迎,大家都拥到他跟前问寒问暖,敬酒碰杯,弄得他反而忐忑不安了。
文艺界的事情敏感,文艺界的事情复杂。他刚坐下,便有个套着他耳朵说悄悄话的声音:“我们小字辈无所谓,您老未被邀请是说不过去的,您大概得罪谁了,有的人就是不敢得罪的。您老说话耿直,不会来事,更不会溜须拍马,您得改改这老毛病哟!”
路笑笑,只一味点头:“那是那是,得改得改。”
那天,路老特别兴奋。他不太会喝酒,也举起了酒杯绕场一周,走了许多宴席,会见了许多友好亲切的脸孔,不论是文艺界的老友、领导、前辈、晚辈,或者莫名其妙就生出来的“冤家”“对头”,他均向他们一一致意问安,祝贺新年,握手言欢。路老似乎一辈子都没能做到这样洒脱,真的是生平头一遭,他听了耳边的悄悄话,终于做到了。
他觉得改掉了自己一生的拘禁、腼腆、不会说话、不太理人、不会社交的怪毛病。路老是个“好好先生”,他从来不会与人作对,就是不怎样爱笑,不过,他这天却是例外地笑了。
他不是牛肚子,不是为了吃,他啥也没有吃。他就是为了见面,向大家敬酒,为了请求无意就让他撞着碰着冒犯了的同志原谅,为了团结和谐,祝愿大家狗年平安,家庭幸福,消除这个文艺界不知何故就会有的、某种说不明白的猜忌和隔膜。
回到家里,老伴又问他:“你到场时真的就没有一点感觉?真的就没体味到这顿饭吃的艰难、苦涩、劳累?!”
他明白老伴的意思。她说的是“不请自来”,这个中国人的软肋——面子问题。中国知识分子几千年来坚守的最后堡垒所谓的人格、自尊、尊严,怎么到了他这里就轻易地被打破了?!
路道南哈哈大笑,笑得他几乎落下了眼泪。
路觉得老伴懂得的东西还是太少。他想起自己一生的坎坷磨难,想起了农民、农民工,当一个人能够做到像农民工那样把人格尊严弃之脑后,把人世间这无缘无故就生出来的歧视、藐视、蔑视、淡视都不当一回事,那他身上便长有了盔甲,拒绝病菌侵入的抗体,便能稳当而又不被侵害地立足于中国这块土地,他埋怨夫人总是生意人那样斤斤计较,她不懂这个啊!
他想到自己比老伴好,他一向也脸薄,但这天赴宴却突然增厚,他庆幸自己也能学得像农民工那样只要有饭吃有活干就不管这张可笑的老脸能值几钱几两。即使没邀请自己去了又能如何?!
他笑说老伴:“人不宜过于敏感呀,太敏感了就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就睡不着,就头疼,就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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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这么说,他也能自解自嘲,但那天夜里他还是睡不着了。老伴的问话和那个联欢会上套着他耳朵的悄悄话就像个魔鬼附体那样拥抱着他叮咬着他,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了那个不该想起的问题:那个具体操作这个吃饭名单的到底是谁,我在哪一点上得罪了他?他记起公家曾为他举办画展并出过画册,他说过要请那些办好事的诸公吃饭以示酬谢的,但他却由于听了一句不该听的话受阻:“你这人又不会说话,请谁不请谁都摆不平,你请客的效果可能会适得其反。”就这句话打消了请客的念头,他一直惦记在心觉得自己对不起人家。难道就因此派生芥蒂?!不,不!这是自己多心,人家当官的“宰相肚里能撑船”是不会计较这些碎事的,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还是竭力从好的方面去想,那个掌握名单者大概是考虑到他年岁大了,万一为参加这个晚会吃这顿饭,天寒地冻的,就感染风寒了呢,人家也是出于好心,并非故意要轻慢伤害啊!
他还是抑止不住地找原因,还是一夜无眠。一生的委屈、冤枉、被歧视、藐视的场景——再现、历历在目,都涌上心头了,他咋也摆脱不掉这历史性屈辱的魔鬼蹁跹,整个房子也旋转起来了。
他觉得脑浆快要迸裂,脑袋要爆炸了。天花板墙壁防护栏在坍塌,似是灵州市发生了大地震,到处是雷电交加,火光闪烁,天塌地陷,波涛汹涌,印度洋冲天的海啸把他睡的这张床抬到天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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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黎明,老伴在她的卧室里喊他无声,老伴在伙房里做好早餐打开电视再次喊他起来吃饭还是没有回应,老伴走进他的卧室再去喊他摇他时,才惊骇地发现路道南不会动弹,他不呼吸了,他已悄悄地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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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道南死了,老伴哭天喊地。
路老的噩耗惊动了孟州市文艺界。昨天还欢聚一堂的文友、画友、领导们都惊呆了,都不相信这是事实,怎么都想像不到竟会发生这样的怪事,都很悲痛,便都来路家悼念,对其家属日本夫人表示抚慰,都想知道路老的死因到底是咋的一回事。
病理解剖很快就出来了:路道南,男,71岁,裕固族,甘肃陇南人。整个肠胃空空,未见酒精中毒异常;肠胃里更没有肉类食物,排除H5A1型高致病性禽流感,与飞禽走兽无关;大脑皮层有阳性反应,有轻度的脑溢血脑血栓迹象,是散漫性的。如及时发现送医院抢救有望救活。从现在看,脑血栓是致死原因。
只有一位同桌吃饭的画友私下里进行心理分析:路老很可能是想要改变自我,做一件一生都未能做到的事,他做到了。但后来心理上严重失衡引起自责,所谓“生成的相,压成的将”,人是不能随便改变自我的呀。他为此后悔伤心自责,深度思索脑瓜昏迷致死。
这位友人认为他的死是不知事理就过去的。确实与晚会宴请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至于间接因素那就众说纷纭。有人说美国名导斯皮尔伯格曾有句名言:“我不怕死,就怕冷漠遗忘。”外国人尚且这样看重计较,积几千年文化底蕴的中国文化人能做到不要面子就不要了吗?这位仁兄认定他是不被邀请冷漠所致,而不被邀请又恰恰是他自己的一时食言遭到的报应啊,这就更说不清了。说不清的事就不用说原因。原因是什么?原因就是细胞分裂,一个原因会演生出许许多多的原因分子,其中只要有一个原因分子裂变为癌,就会坏事,后患无穷。可这个癌分子又是什么呢?你即使把路老喊醒他也不可能说。世界上有许多隐蔽的事物生成就是个潜在的不解的谜,要是一个个都说清楚了,那还要后人的考古研究着去化验去猜干什么呢?!
让我们都向路老默哀致敬,人都差不多先后会有这样一天,都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点上失足罹难。让我们祝愿路老一路走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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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一位文友讲给我听的。我与路道南20世纪50年代是浙江美专同学,以后是中央美院同事,关系不算一般。听了这样的故事我只能潸然泪下。
然而,事隔不久,我从孟州市另一位友人那里听来的却是另一个故事版本。路道南并没有死!他和夫人应邀一块到日本办画展去了。路老自己听到上面这样的离奇故事是既生气又好笑。他声称自己压根儿就没去吃那顿饭。文艺界的一些人会无中生有无事生非,慢说没邀请我,就是邀请我也不会去的。害怕!果不其然,就有人把我描摹成死人了。你们也不想想,人至老年是能把一生中自己吃进去的石块、木屑、铁钉、橡皮都化解了的。就为那么个吃饭的屁事也能把我气死?开什么玩笑。您别说,那故事编得还真有点像我,我是有那些性格上的毛病的,我也同一些友人谈过,可改也难呀!为什么我们看到有些艺术家、作家一般性格都怪怪的,就因为他一生沉迷于自己的事业,就想他自己心里的一件事。尽管知道毛病也没时间顾及改过呀!不同情怜悯我反要无端地造谣、毁谤,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前不久,我收到路道南从东京寄来的新年贺卡,贺卡是用他和夫人的雪景近照制作的,那上面有路道南苍劲有力的题诗:“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幽。天明登道去,路难也得活。”诗的前两句像是古人为他度身定造的,整个看就很有点豁达奋进诙谐幽默的意味了。
路道南让我哭也让我笑。路道南做人自有他的原则,说他常会做点错事不周全的事我信,但若说他趋世媚俗,为要改自己身上一个什么缺点把自己改死了,我却坚决不会相信。
听了两个路道南死非死的故事版本,我想读者现在该会明白啥叫真实、事实了吧。
2006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