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最初八个年头,是在恬静的山城怡保度过的。听的、说的,全都是粤语、粤语。寡陋孤闻的我,一心认定,粤语是社会唯一通行的语言。
移居新加坡后,整个人骤然好似由黑白的框子跳进了五彩的画面里,处处兜转着时,惊愕之余,惊叹不已,典型的刘姥姥。夹杂在五光十色的新事物中,最令我迷惑的,是语言。在这个不算繁华但却极为繁忙的大城市里,粤语并不是“独树一帜”的方言。
一日,偕同父母亲逛商场,这里听听、那里听听,全都是宛若“天籁”的闽南话,听着、听着,不由得冲口说道:
“嗳,真可惜我不是福建人!”
父亲一听这话,立刻驻足,一脸肃穆地看着我,说道:
“以后,我再也不要听到你说这种丧志的话了!你是什么籍贯的人,要永远以那籍贯为荣!你如果想听懂福建话,用心去学,不就可以了吗?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啊!”
通过了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话,父亲将他的“双自”哲学发挥得淋漓尽致。
所谓的“双自”,就是“自信”与“自重”。
父亲认为,生活是一头顽强的兽,要与它斗,身上必须要有犀利的武器,这武器,便是“自信”了。自信所散发出来的强大威力,使事事攻无不克。
至于“自重”呢,则是“自我约束”的道德准绳,它就像藏在自家脑子里的一道“紧箍咒”,时时监督着自己的行为。
父亲常说,唯有自信,才能将自我潜能发挥到极致;唯有自重,才能赢得他人的敬重,而真正的处世之道是:自信而不自傲,自重而不自恋。
父亲的“双自”哲学,让我受惠终生。
如今,为人母亲,我将“双自”扩充为“四自”,作为家训。
这“四自”是:自信、自重、自由、自立。
许多家长,把孩子当作盆栽,放在温室里,浇水、施肥、修剪、美化,一切做得妥妥当当,无懈可击,然而,风一吹、雨一打,便枝摧叶残,不堪一击。
我不。
我要我的孩子成为户外的树,扎根于泥土,吸收阳光雨露,茁壮成长。在他们整个成长的历程里,我处处给予他们自由和尊重,既不检查他们的书包,更不强制他们参加任何不在兴趣范畴内的活动,我仅仅要求他们在学习和做事时全神投入、全力以赴。在这种“自由”的氛围里,他们都享受着“如鱼得水”的快乐童年。
最近,年仅18的女儿以自助的方式到捷克去旅行,寄来了明信片,她说:
“过去,无论大事小事,您都放手让我去尝试,这种教养方式着实为我培养了极强的自立能力。现在,只身在异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因而心无所惧。妈妈,谢谢您!”
啊,“四自哲学”使我亲爱的女儿成了一株不畏风雨的小树!
我欣慰地微笑。
殊途同归
在一项聚餐会上,远亲珊蒂带来了她刚学走路的女儿。
长得好似洋娃娃,一步一跌,满头一圈一圈软绵绵的鬈发一晃一晃的,煞是可爱。
珊蒂在女儿后面,一步一步地跟,一声一声地喊累。
在喊累的这一刻,她根本没有想到,母女俩能够步伐一致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实际上是一种很圆、很满、很大的幸福。
这个时期,女儿唯母亲“马首是瞻”,母亲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她不会置疑、不会反抗,她全心全意地模仿、百分之百地服从。母亲的脚跟着她走,她的心跟着母亲走;母亲说一,她不会说二。
她驯良如绵羊、可爱如天使。
身为母亲的,心里充满了甜蜜的矛盾,一方面希望她一分一分、一寸一寸慢慢慢慢地成长,好充分地享受她成长期间各种逗人的憨态与童趣;另一方面,却又希望她一尺一尺、一丈一丈快快快快地成长,长成个明白事理的好姑娘,好让母女并肩而坐,掏心地说着悄悄话。
欢喜也好,担忧也罢,孩子“我行我素”地长着、长着,终于,来到了一个成长过程无法避免的分岔路口。
在分岔路口处,孩子会在一连串的摩擦和冲突中继续挣扎着成长,母亲呢,则得在一连串的摩擦和冲突中寻求适应,为自我的角色寻找新的定位。
这是一个双方都极感痛苦的时期——母亲明明白白地看到孩子可能因犯错而跌跤、因跌跤而受苦,所以,想为她放个安全的垫子,可是,她却嫌母亲多事、怨母亲剥夺自由,因而刻意把垫子抽掉、丢掉;母亲当然生气,比生气更甚的,是担心。于是,便与孩子没完没了地掀起了无休无止的大战和小战。至为矛盾的是:战火的起因是“爱”,双方却又被这熊熊燃烧着的战火烧得遍体鳞伤、雪雪呼痛。
尽管母亲在前方出尽九牛二虎之力拉孩子,可是,叛逆的孩子却总有办法挣脱母亲的手,自行开路,就算另一条路满是荆棘、满是尖石,就算他会被荆棘刺得鲜血淋漓或被石头绊得一跌再跌,然而,只要她能享有“不被母亲拉着鼻子走”的自由,纵使吃再多的苦,她也心甘情愿。
双方在不同的道路上走啊走的,走了一长段路后,却在另一个新的路口不期而然地相遇,孩子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绕道走了那么一大段“冤枉路”,原来与父母的人生道路是“殊途同归”的!
这时,双方在对视的目光里,便找到了过去不曾有的谅解与理解、宽容与包容。
事实上,孩子在成长期间的叛逆,就像麻疹和水痘,到了时间,便会蓬蓬勃勃、兴兴旺旺地发作,压也压不了、挡也挡不住。
由它去。
在跌跤中成长的孩子,懂得在摔倒后迅速爬起来,抹干眼泪、拭去鲜血,寻找新的方向。
永远有着保护垫的孩子,不知道疼痛的滋味;有一天,当守护天使不在时,只要跌一跤,便永远站不起来了。
这么说来,母女俩能在不同的方向走,对母亲而言,实际上也是一种很圆、很满、很大的幸福。
此刻,听到亦步亦趋地跟在女儿后面的珊蒂抱怨道:“哟,累死啦!”
那声音,竟满满地蕴含着笑意……
鞭痕
那一年,我七岁,就读于怡保育才小学一年级。
教华文的章老师是父亲的好朋友,瘦瘦高高,走路时,背和腰都挺得直直直直的,像一根铅笔;满腹诗书使他那张白得像一团面粉的脸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早在我入学之前,章老师便是家中常客。他和父亲讨论的课题对稚龄的我来说,太深奥了,可是,我很喜欢他的到访,因为每回他来时,都会给我们姐弟三人带些可口的饼干和糖果。
入学之后,章老师又凑巧成了我的级任老师,我理所当然而又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会对我另眼相看。事实上,章老师也的确对我特别和气,看到我时,镜框以内那双圆圆的眸子总不经意地闪出温和的笑意;有时,忘了带课本,章老师也没罚我站,只轻轻告诫几句,便算了事;同学们因此都把我目为章老师的“宠儿”。
那一回,章老师因事迟来,我和几位同学高高兴兴地围在一起,学折纸鹤。
章老师一进课室,便提高声量说道:
“同学们,回到座位去,拿出课本来!”
许多循规蹈矩的同学都纷纷归座了,我们手中的纸鹤只差几个步骤便折成了,自然不愿“半途而废”,可是,师命难违,同学们一脸的意兴阑珊,正想作“鸟兽散”时,吃了豹子胆的我,居然大模大样地对同学们说道:“别听他的,先把纸鹤折完!”
有人壮胆撑腰,同学们自然乐于继续作乐了。
章老师连续喊了几声,我们置若罔闻。章老师以细细长长的藤条大力击了击桌面,高声喊道:
“回去座位,听到没有!”
我对同学们说道:“别管他,继续折!”
忍无可忍的章老师提着藤条朝我们这几个人走来了,可怜的我,全无“危机意识”,还喋喋不休地说、兴高采烈地玩,像足了那只仅顾捕蝉而不知黄雀在后的螳螂。
章老师走到我身旁,倏地扬起了藤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狠狠地朝我的小腿挥了过来,随着“咻”的一声,一股几乎让我承受不了的痛楚霎时热辣辣地在腿部漫延开来。
在死般的寂静里,人人噤若寒蝉,身体僵直地走回座位去。
我呢,垂着头,豆般大的泪珠滴滴答答地掉满一桌。哭,是因为被痛苦地鞭醒了;而这一醒,便醒了长长的一辈子。
章老师挥下的这一鞭,鞭去了我自以为“背后有靠山”那一份有恃无恐的霸气和愚昧;而留在我腿上那一道血红浮凸的鞭痕,又使我内心因惧怕而发毛——我怕父亲发现。我清楚地知道,父亲一旦发现,一定会使我腿上的鞭痕由一道而变成一双。
醒了以后的惧怕,使我在漫长的一生里深切地懂得了自律之道。
时代不同,观念迥异,教育当然也应该因时制宜地作出相应的改变,然而,对于屡劝不听的“死硬分子”来说,体罚,也许还是最好的方式。
亲爱的青蛙
拆开女儿遥遥地从英伦寄给我的母亲节贺卡,才瞥一眼,便笑得几乎岔气。米色底子的硬卡纸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只皮色墨绿的青蛙,严肃得十分丑陋,唯脸上架着的那一副方形黑框的眼镜却使它看起来有了几分类似沉思的智慧。我笑,不是因为卡片上的青蛙造型古怪,而是因为那一段与青蛙息息相关的记忆。
我一向不养宠物,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养。然而,说来难以置信,有只青蛙,居然不请自来,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毛遂自荐”地当上了我家的“宠物”。
那时,女儿三岁多,正属于最爱说话的年龄。
每天,当灿烂的夕阳把所有暗灰色的影子都染得金黄璀璨时,这只可爱的青蛙,便兴致勃勃地跳进我家,纹丝不动地蹲在靠近厨房后门的壁橱处,像只石蛙。
这个时段,我总在炊煮,女儿呢,也总坐在矮矮的凳子上,晃着胖胖的小腿,等吃。青蛙、女儿、我,三者构成了一幅美丽和谐的图像。等我煮毕一桌好饭好菜而浓浓暮色铺满一地时,青蛙便知情识趣地跳着离去,潇潇洒洒,不带走一片云彩。
一日,心血来潮,想出了一个他人可能认为无聊滑稽而我却看做是别具意义的小游戏。我努力控制唇形,把声音从鼻子里挤出来,怪声怪气地说道:“喂,我是青蛙姐姐,你好!”女儿又惊又喜,一下子从矮凳子蹿了起来,拉着我的衣角,兴奋莫名地喊道:“妈妈,青蛙会说话哪!”我恢复了原来的嗓音,应道:“唔,它一定是读了很多书,才学会说话的!”女儿蹲到它跟前,快乐地搭讪:“嗨,你家在哪里?”青蛙一动不动,可是,一串一串的话,却顺顺畅畅地从它抿得紧紧的嘴巴里“溜”了出来。它告诉女儿一则又一则趣味盎然的小故事,女儿听得津津有味,墨黑的大眸子快活地笑着;有时,青蛙也会顽皮地和女儿磨唇皮,你一言我一语,“刀来剑往”,偶尔话锋太锐,刺伤女儿的心,她便会抱着我双腿,张着口哇哇地哭着,一边哭一边投诉:“妈妈,青蛙姐姐欺负我!”“无中生有”的我,赶紧充当鲁仲连:“青蛙,快点道歉,不然,赶你回家!”泪眼模糊的女儿一听这话,顾不得生气,转而求情:“不要赶它!”这时,青蛙见好就收,乖乖说道:“对不起!”女儿破涕为笑,说:“不要紧,原谅你。”我把握时机进行教育:“说错话,做错事,便得承认,便得道歉。一人做事一人当,知道吗?”女儿与青蛙齐齐应道:“知道啦!”这个游戏,一玩便玩了一年多,后来,家里进行大装修,飞沙走石,青蛙绝迹不来,才停了。
女儿长大后,向她提起这一段往事,她的记忆,居然清晰一如上好的复印件。对于当时稚龄的她来说,每天期待青蛙现身的那种心情,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刺激和令人心醉的向往;而一心坚信青蛙会说话的童年岁月,美丽得像珍珠,圆、亮、毫无瑕疵。
身为母亲的我呢,就借着这种有趣而又有效的方式,把许许多多弥足珍贵的价值观和道德观,源源源源地灌输了给我亲爱的孩子。
小小一只不问世事的青蛙,却沉沉地驮着母女两代美丽至极的记忆。安徒生借着赤子之心撰写童话,我却凭着不老的童心进行家庭教育。
谨以此文献给全天下所有的母亲,希望人人都能以不泯的童心,为纯真的孩子创造永恒快乐的童年。
亲爱的青蛙呵,别来无恙否?
和气球说再见
在一项充满了爆炸性热闹的义卖会上,有位母亲,给她三岁的孩子买了一粒五彩缤纷的气球。孩子欢天喜地的抓着系在气球上那根细细的线,一蹦一跳地走着、走着,不知怎的,一个不慎,五指一松,气球脱手而出,速速投奔自由。
孩子初而惊愕、再而难受,五官被骤然侵袭的悲伤挤得走了位,眼看泪水即将泛滥,他那明理而聪慧的母亲,却适时地蹲了下来,以一种充满了音乐感觉的愉快声调大声说道:“瞧,宝贝,气球的妈妈呼唤它回家吃饭了,你还不快点和它说再见!”小孩听在耳里,但觉新鲜,霎时忘了悲伤,举起胖胖的小手,向着冉冉升天的气球,大声喊道:“再见,再见!”圆圆的眸子,闪着亮亮的笑意。
把一幕静静收诸眼底的我,心里涌满了感动。
这一位母亲,不但有“化险为夷”的急智,而且,最为重要的,她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把一种健全的人生观灌输了给她亲爱的孩子。怀里的牛奶钵跌碎在地,对着泼洒一地的牛奶痛哭流涕,又于事何补呢?
实际上,生活里发生的任何一件小事,如果处理不当,都会产生潜在性的恶性影响。
气球飞走的那一刹那,如果她说:“孩子别哭,我给你再买一个。”孩子无意中便会得着一个错误的讯息:自己犯了错,大人会承担、会补偿,从此也许便会养成一种依赖的心理。如果她骂:“哎呀,你真笨!连个小小的气球也抓不住!”孩子可能便会对自己失了信心,阴阴悒悒地形成了自卑的心态。如果她叹息:“卖气球的人已经走掉了,妈妈没办法给你再买啦!”孩子日后碰到困难,或许便会同样地产生这种束手无策的沮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