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五六年,不时有亲戚朋友以中秋月饼当手信,一一尝了,全都离口味极远,从此,萌生了“井底蛙心态”,把来自中国的月饼当成“井绳”,敬而远之。
今年九月,再到广州。适逢中秋,月饼铺天盖地。
让我惊艳的,是月饼的包装。纸盒、木盒、铁皮盒子,五花八门,装潢之讲究,设计之精美,着实让人叹为观止。在一家有名的店子看到月饼装在雕花镂空的硬皮盒子内,盒子上一朵朵立体的雕花栩栩如生,美不胜收。
忍不住买了。
月饼油亮油亮地闪着新鲜的光泽,入口一吃,惊得发呆。莲蓉似水,软而滑,甜得十分温柔;蛋黄呢,像旭日,金碧辉煌,油滋含润,咸得十分销魂。甜和咸,浑然契合,丰腴而又濡软,滑腻而又细致,直叫人吃得双目大放异彩,一颗心如小鹿乱撞。
着着实实是月饼中“等而上之”的精品啊!
千里迢迢地捎了一盒回来,可是,家人一看,便“不切时宜”地被过去那种不良的印象牵着鼻子走,对着月饼,摇首又摇手,毫不领情地说道:
“不要,不要啦,中国月饼,甜得掉牙,味道怪怪的,蛋黄又不新鲜,你留着自己消受啦!”
“井底蛙心态”,展露无遗。可悲可悯而又可惊可叹的是:抱着这种心态来看中国现状的人,为数还不少哪!
现在,看着这盒上好的月饼,脑海忽然浮起了一则真实的故事。
台湾体坛健将纪政初到美国参赛时,没有信心,未能把自己最高的水平发挥出来。对台湾早期田径运动员贡献良多的美籍教练瑞尔(VINCENTREAL——经已病逝于美国)看出了这一点,刻意问她:“世界上的花同时绽放吗?”纪政回答:“不是。”瑞尔便说:“你可能只是晚开的花。”纪政立刻释怀,信心恢复,加紧排练。然而,其他的参赛者却仍然轻蔑而又固执地认定纪政是一株永不开花的植物,最后,当纪政成为了一头“飞跃的羚羊”而在田径赛中脱颖而出时,他们才在难以置信的错愕里跌足追叹。
夜郎自大,永远是向前迈进最大的绊脚石。
众人宜深思。
战争后遗症
1991年到智利去旅行,下榻于寻常百姓家。这户人家,厅里摆了一张巨型照片,是个脸容俊美的青年。与客舍主人相处得极好,一夜,她主动把蕴藏在照片里的故事告诉我。他是她的儿子,多年前在智利所发生的内战中失踪。其他几个孩子顺利长大成人,纷纷在国外找到很好的立足点,一直要把年迈的她接去安享天年,可是,她执意不肯,孤身只影地守着一幢老屋子。她以一种历尽伤痛而仍然痛楚的语调说道:“我是个固执的母亲,我一直坚信他会回来。回来的,也许不是他的肉身,而是他的灵魂;如果我移居国外,那么,他回来后,该上哪儿找我呢?所以,我至死也不会离开这幢老屋的。”
死者长逝,生者长痛。那种痛,是一生一世慢性的凌迟——它就像是一个锐利的钩子,狠狠地将人的心钩走了,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活得像个行尸走肉,伤口偏偏又时时刻刻在淌血。复原永无望,却又不得不勉强自己活下去,那种感觉,十分不堪。
三年前,到寮国北部城市潘沙宛(Phonsavan)去,充分地体验到“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的感受。在战火频仍的六七十年代里,有不计其数的地雷、小炸弹、集束炸弹、集束燃烧弹等投入这儿,战争结束后,这许多尚未爆开的爆炸物,成了一道道无情的“催命符”,屡屡残酷地夺取人命,迄今为止,当地居民和外来游客因为误触地雷而伤亡的事件,每年都会发生好几十宗!实际上,世界上多个曾受战火蹂躏的国家,至今依然面对着同样的困境——几年前,一位年轻的美国工程师,到柬埔寨去旅行,被地雷炸掉了双腿,大好前途毁于一旦,回国后,写了文章,一字一泪地控诉了“战争后遗症”的可怕。
表面上“阳光普照”的日本,其实亦有个阴暗的角落在默默承受“战争后遗症”所带来的深刻痛苦。那是广岛。在广岛博物院,观看了有关原子爆炸的纪录片,一个繁荣发展的地方,顷刻间被夷为平地;一个欢笑处处的乐土,刹那间成为鬼哭神嚎的地狱;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地方,骤然间血肉横飞,尸首遍地。可怕的是:这场浩劫还延续到下一代,许多体内吸了原子尘的广岛人,恒远有个梦魇——老是担心血液里潜存的化学因子可能祸延下一代而诞下畸形胎儿。原爆遗症,至今还没有治愈的方法。
九月十一日,惊骇欲绝地在电视上看到恐怖分子疯狂侵袭纽约,当双子塔在一片火海中颓然倒下时,那人间地狱也似的画面,不期而然地与广岛被炸成灰烬的场景在我脑子里惊悚万分地相互交叠。两场浩劫,性质截然不同,然而,却同样牺牲了成千上万无辜的百姓,还有,挖空了不计其数的心。无尽的仇恨,已化成怒火,将胸腔里的窟窿填得满满的,接下来,世界处处都将是毁灭性的火光,冤冤相报,没完没了。
地球,疯了。
死亡的天堂
很少地方能吸引我一去再去而仍乐此不疲。
巴厘岛是例外中的例外。
已去过了四次,可是,心里还想再去五次六次七次八次……
深深地吸引我的,除了那优美得宛若世外桃源般的风景、那浓郁得仿佛与天地共存的艺术氛围、那淳朴得无与伦比的民族习性、那恬和谧静得好似与世隔绝的清幽之外,最触动我而又最让我心醉的,是弥漫全岛各处那种无欲无求的快乐,还有,贯穿于全岛居民那种锲合无间的融洽祥和。
四面环海的巴厘岛,海滩长长长长一望无际。第一次去,是在八十年代初期。那时,有人指出:这个屈居印尼一隅的小岛之所以闻名于世,是因为有五个“S”。这五个“S”指的是:“太阳、沙、海、毒品、性”(SUN、SAND、SEA、SMOKE、SEX),前面的三个“S”,是巴厘岛原有的,后面的两个“S”,却是外面的嬉皮士带去的——他们天天无所事事地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小岛上晒日光浴,恣意吸毒与造爱,把巴厘岛转化为一个“颓废的天堂”。我当时逗留了两周,与当地人多方攀谈,也曾多次到闻名遐迩的古打海滩(KUTABEACH)去,发现在那儿赤裸身子晒日光浴的西方人的确不少,但是,说他们在该处“恣意吸毒与造爱”却纯然是夸大其词,耸人听闻。回返新加坡后,我写了一篇报道,指出巴厘岛的确有五个充满魅力的“S”,它们是“SUN、SAND、SEA、SURFING、SPORT”(太阳、沙、海、冲浪、运动)。
自此之后,爱上了这个充满了色彩的地方。天和海,都是那种心事全无的蓝;云和沙,都是那种容不下任何瑕疵的白。每天曙光初露时,旭阳便得意非凡地酝酿一个璀璨瑰丽的演出,当它飞身而出时,为路上每个行人的影子都镀上了一层熠熠的亮光。到了傍晚,夕阳便慢条斯理地铺陈一个斑斓绚烂的黄昏,整片大地,被烧成了一片让人难以置信的橙红色。
一离开海滩,便进入了一个绿色的世界。由于气候温热,稻米三熟,梯田处处可见,漫天漫地的绿,浓绿、淡绿、墨绿、翠绿,交织成一幅极具韵致的画。画中,常见牧童和牛,偶尔亦见老人和驴,都是欢欢喜喜的模样儿。田野乡间有清澈见底的潺潺溪流,围着纱笼的巴厘岛少女在溪旁洗衣,大力刷洗衣物的同时,也大声说笑,掺杂着笑声的溪水,毫无心机地飞溅四处。啊,生活,就是这样固定不变的快乐。
点缀在一片绿海当中的,是一幢又一幢深褐浅黄的木质屋子,精于雕刻的巴厘岛民总爱在屋子的门廊柱子大门上展示他们的雕刻天分,飞禽走兽,看之不尽。边走边看时,好似无意中闯入了一个露天博物院。有趣的是:就连六七岁的童子,也坐在地上,拿着刀子和木头,痴痴迷迷地雕,雕出一个完满无缺的童年。
巴厘岛,是个纤尘不染的地方,每回到那儿度假,总觉得心被洗涤了。
然而,十月十二日那一天,那一枚包裹着罪恶与丑恶的炸弹在那儿引爆之后,却炸掉了当地的宁静和恬静,炸死了游客的依恋与眷恋。
不想再到巴厘岛去,不是担心自身的安全(试问:在今日血腥与暴力的阴影下,人间何处有净土?),而是炸弹已带来了一个难以治疗的后遗症——仇恨、猜疑、报复;在这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情况下,巴厘岛已变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了。
我认为恐怖主义最恐怖之处是:它在人间处处播植“恨”的种子,“种子”抽芽生长,结出的“果实”,将是比樱桃更红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