轶事之一:倪匡在报上以连载的方式写科幻小说,有一回,写到主角卫理斯在南极遇上白熊,他把熊杀掉,吃它的肉,披它的皮,才把命保住了。有读者写信来骂道:“南极只有企鹅,哪有白熊?”他不搭理,可那读者很凶,每星期写一封信来骂,要他公开作答。他于是在专栏作了简复:第一,南极没有白熊;第二,世上也没有卫理斯。那人就没有再写信来了。后来,书在台湾出版,出版社的人担心有识之士找茬儿,就叫他改成北极,但倪匡不肯,因为他认为南极比较神秘。
轶事之二:香港理工大学校长潘宗光曾向倪匡表示,他当学生时,非常享受倪匡的科幻小说,然而,等自己学了科学,才发现书中毛病极多,几乎没有一样事情是讲得通的。对此,倪匡闲闲笑道:“毛病当然多,不然我也变科学家了!而且,当然讲不通,讲得通,就不叫写小说了。小说只有好看不好看,管它科学不科学?科学怎样幻想?二加二等于四,怎样幻想它等于五?”
倪匡写的是科幻小说,读者却要求实事求是,不啻是鸡蛋里挑骨头。如果有一天他以乌节路为背景而撰写科幻小说,纵使他安排恐龙出现于先得坊购物中心,读者也不应该提出异议的。
然而,如果撰写的是历史文献或是生活散文,又另当别论了。
我个人在抒写散文时,就曾碰过一则尬尴至死而终生铭记的事情。
那时,大学刚毕业。有一回,赴宴,有位素昧平生的女士坐在身畔,大谈旅游经验,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以极为感性的语调说道:
“到国外旅游,我最喜欢逛果园了!”
噫,与我有同好哪!我立刻精神百倍地洗耳恭听,只听得她口沫横飞地说道:
“那次在澳洲,到草莓园去,哇,一列列草莓树,排得直直的,树上长满了红红的草莓,有些草莓,大得好像巴掌一样呢!”
哟,这个生动的叙述,使得我的想象力立刻长了翅膀。
想想看,大得好像巴掌一样的草莓嚣张惹目地挂在树上,枪手和箭手齐齐站在树前练枪法和箭法,完全不必设立靶子,就以树上的草莓作为靶心,上膛开枪、拉弓射箭,一举击中,鲜红的果汁四处溅溢,惊心动魄。
将这想法说出来,她笑得花枝乱颤,频频赞我有创意。
千不该万不该,孤陋寡闻的我,误信她的话,以为草莓果真是长在树上的,过后不久,在一篇抒写旅游感想而设想旅游魅力的散文里,我便写了一段让我事后恨不得化身为鸵鸟把脸埋进沙堆里的话:
“喜欢旅游,有千个万个理由,逛果园,就是其中之一。想想看,当夏天的阳光温柔地唤醒了满树艳丽的草莓,你走在树下,看到枝丫间初醒而不慵懒的草莓,看到掩藏在一片绿海里的点点春色,你能不动心吗?”
文章一发表,便有人以讥讽的语调对我说道:“嗳,我很想知道,究竟哪个国家的草莓是长在树上的?”我一听,便知话里有乾坤,当即保持缄默。然而,对方得理不饶人,嘴边讥讽的笑意更深了,他说:“是你家后院种的吗?”这时,我觉得有个无形的拳头狠狠地挥了过来。
吃一堑,长一智。
从此,只写自己亲眼所见的,只写自己亲身经历的。如果非得转述旁人的话,我总会在动笔前追根究底、追源溯流地查得一清二楚。
文章千古事,得失“众人”知啊!
好伙伴
金庸先生不爱电脑。
最近,在刊于《香江文坛》的访谈录“不能退出的江湖”一文里,他对访员王明青透露:他从不用电脑写作,稿子都是用笔写成的,而且,他连圆珠笔都不太用,只习惯用墨水笔。
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是绝对不写电子邮件的,人家发电邮给我,我也是不看的。”
青菜萝卜,各有所爱。金大侠把电邮当作生活里的绝缘体,可是,许多人却“一日不可无此君”。
最近在报上读及一则“黑色趣闻”,有对夫妻闹离婚,妻子将婚变归咎于双方工作太忙,缺乏沟通与了解。她对婚姻咨询暨调解人说道:
“工作时间超长,回家后,累得不想说话。各人坐在电脑前面,忙忙碌碌地上网;偶尔想说话,便用电邮,就连吵架,也通过电邮!”
电子邮箱把原本遥不可及的距离缩短为零,可叹的是,这些近在咫尺的人却利用电邮遥遥遥遥地把彼此隔绝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更糟的是,以电邮作为吵架的工具,而文字往往又比口语深刻百倍、歹毒千倍,那种万箭穿心的痛楚,恐怕到了下一辈子也舒缓不了!
对电子邮箱,我原本也无甚好感,嫌它生硬冷漠、嫌它缺乏情趣、嫌它没有个性,可是,用得多、用得密、用得顺手之后,它已成了我的至爱——与国内国外朋友通讯,一律用它;谈公事,理所当然地用它,聊私事,也“从一而终”地用它。
它惊人地便利、快捷、安全;写成后,不必上邮局,只需轻轻地按一按键,长信短信便在弹指间准确无误地飞抵彼方了。举凡长途电话里说不清楚的公事,电邮里可以写得明明白白;电话里不方便说的私事,电邮里可以斟字酌句地写;它不受时间限制,白天晚上子夜凌晨,随时随地,要用便用;它亦不受地域限制,不论身在何处,想用便用。以前,外出旅行,由于时差的关系,很少与家人联络,现在,却可以随意将安全的讯息搁在电子邮箱内,使家人安心,让自己舒心。
电子邮箱收发信件,没有固定时间,分分秒秒都能带给人意外的惊喜。有时,这一分钟才把信传递出去,下一分钟便接到了复函;有时,夜半无人私语时,随意开启邮箱,里面居然便躺着文情并茂的海外来鸿。
对于从事写作的人来说,电子邮箱的好处,书之不尽。最近,与国外一家出版社谈妥了出版计划,总编辑问:“您能用电邮把稿子传给我吗?”我回道:“没问题!”只短短一两分钟,长达十多万字的书稿便飞抵彼岸了!由于电邮传稿全然免除了对方打字的麻烦和重担,总编辑欢喜地告诉我:“我估计本书在两三个月之内便可面世了!”那种超乎想象的快,让人叹为观止。对于做事快三拍的我来说,电邮不啻是我最好的“合作伙伴”!
漏网之鱼
校对工作,是恼人、烦人而又折磨人的。
每回为新著进行校对工作,我便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电话不接、应酬不去、炊烟不生、电视不看、六亲不认。
像个修炼内功的武士,将自己锁在静室里,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只和深沉如海洋而又辽阔如天空的文字进行一场又一场的“斗智活动”。
错字,宛如敌人刻意埋下的“地雷”。这些“地雷”,一枚一枚阴险诡谲而又不动声色地散在全书各处,如果未能及时拆除,他日出版成书,便会在读者眼中引起“视觉的爆炸”。比如说,“南非许多富豪的居所都设有保安系统”,这句子中的“设”字误植为“没”,语意恰恰背道而驰。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一般出现在书稿中的错字,可以粗分为几类。
一类错字,有如“外星人”般突突兀兀地坐在字里行间,不论读音和字形都和原文没有多大关联,如把“谱”误植为“站”,往往随意一瞅,便能把它揪出来。
一类错字,是同音字,如把“浑”误植为“魂”,读音虽一样,可字形和原字全然不同,要扯它出来,易如反掌。
一类错字,错的是偏旁,如将“幡”误植为“幢”,校对时稍一分心,便让它逍逍遥遥地“蒙骗过关”了,十分危险;还有一类错字,字形高度相似,如“鹜”与“骛”、“睽”与“暌”、“拨”与“拔”,它们鱼目混珠,深藏不露,十分可恶。
为了对自己负责、对读者尽责,我的每一部书在付梓出版前,总亲自校对三次。
第一校采取“速读”的方式——以备战的心情,到交锋的战场巡视,一旦发现探头探脑的间谍,毫不留情便抓出来枪毙。由于阅读的速度快,揪出来的,都是一些较为明显的错字。
第二校以“细读”的方式进行——这时,已经进入了“贴身肉搏”的战斗状态,三心(细心、耐心、专心)是迎战的武器,缺一不可。逐字、逐句地读,希望通过这种“地毯似的搜寻”,使“敌人”无所遁形。每每完工之后,眼累心也累,然而,看到战果辉煌,却也甘之如饴。
第三校泛泛通读——到战场作最后的检查,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这时,双目变成了“滑雪板”,在文字的“雪山”一泻千里地飞滑下去。当逐篇逐篇快速地审阅时,讶异地发现:次校虽已倾尽全力,可是,仍有“败将残兵”固执地坐在字堆里兀自作顽强的抵抗。狠狠地逮住它们,就地正法。
把自认“万无一失”的文稿送往出版社,快乐地等着它面世。
然而,过三关、斩六将,却依然“百密一疏”。
前天,接到文坛宿将谢克先生的电话,指出《文字就是生命》这书当中,有个标题错了个字。一看,赶快向鲁迅先生默默地道歉——那个标题是:“伏首甘为孺子牛”。“俯”字误植为“伏”字,校对多次,竟没发现!唉。
一树满是蛀虫
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莘莘学子视作文为苦差,原因就在于平时绝少涉猎课外读物,患上了“词汇贫乏”症,下笔为文,错字别字,多不胜数。如果将作文比喻为树木,那么,这些由学生所种植的“文字树”,都是枝瘦叶凋,满是蛀虫的。
对着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这一棵“文字树”,“孺子牛”应该如何着手杀虫呢?有些老师,在把“蛀虫”揪出来之后,会一板一眼地把正确的字工工整整地写出来,再嘱学生抄一百遍,借以加深印象,巩固基础。我曾亲眼看过学生苦着脸先把左边的偏旁写上一百次,再气呼呼地填上右边的偏旁——以这种类似画图腾的方式来改正错字,是全无实效的,纵是写上千遍,依然记不进脑。
最近,上海大学李白坚教授在以“快乐的课室”为题的教学研讨会上,讲述了一则有趣的小故事。
有一回,他孩子(下称小白)的老师召他到学校去,向他投诉小白的作文错字连篇。他深感汗颜,接下来的日子,小白每篇作文在呈交以前,他都细细检查过,挑出错字,加以改正。他没有想到,这样做,其实是错误地代孩子扛起了原该属于他的责任。结果呢,孩子一上考场,便原形毕露,错字多得一塌糊涂。李教授汲取了教训,从此改变方针,积极训练小白对自己的错误负起全责——审阅他的作文时,只明确地告诉他有几个错字,嘱他自己去找、去改。孩子在寻寻觅觅、修修改改的过程当中,也就能够“刻骨铭心”地记住自己的错误,永不再犯了。有一回,李教授指出作文里共有五个错字,小白找来找去,只找到四个,李教授硬是不肯代劳,他找了又找,找了再找,找到累了上床睡觉时,还是找不着。有趣的是:到了晚上十一点时,小白房里原本熄了的灯突然又亮了,李教授探头一看,发现辗转难眠的小白居然又翻出了那篇作文,左看右看细细看,企图将隐藏着的那个错字揪出来。李教授语深意长地说:“我把责任还给他,他知道背后无山可靠,只能靠自己去努力,长此以往,终于有了长足的进步。”
我想,李教授尝试告诉我们的,是一个“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与其把鱼送到孩子面前给他吃,不如教会他钓鱼之道;与其代学生把“文字树”的蛀虫抓出来,不如教会他们灭虫的方法。
方块字,形象生动,结构优美,有时,看到学生胡写一气而糟蹋了充满图画美感的中文字,我就会在心里暗暗道歉:
“仓颉先生,对不起!原谅我教导无方!”
震惊
每一个镜头,都带给人一份战栗的震惊;每一份震惊的背后,都蕴藏着一个悲惨的事实。照片中的老人,瘦得像骷髅,薄若宣纸的身体,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叫人揪心的是老人脸上那种没有明天的绝望。镜头里的小孩,表情全是复印式的——茫然呆滞,忧愁无助。那一间间以茅草和木板搭建的屋子,岌岌可危,仿佛用手轻轻一推,便会分崩离析、轰然倒塌。雨季来时,整个地方化成了泥泞一片的沼泽地,寸步难行。在这个蚊虫飞绕、腐臭不堪的地方,居然住着三十多户华族人家!
这个名为“日本沟”的小村落,坐落于印尼。16世纪末,有大批客家人从中国南下,到天然资产丰富的加里曼丹岛西部(简称西加)去开采金矿,他们披荆斩棘,开山辟路,兴建港湾,发展渔业和畜牧业,使西加变成了经济的乐园。然而,到了1967年,当地的高山族人受到别有用心者的挑拨唆使,掀起了排华事件,许多华人惨被杀戮,其他的狼狈出逃,有一部分逃到了荒草丛生的日本沟,以喝溪水、挖野菜为生。根据不完整的资料显示:当时逃到这儿的人家多达几百户,事件平息后,有办法的人陆续搬离出村,目前剩下的33户人家,长久以来过着被世人遗忘的日子,他们没有在外面谋生的技能,老老少少窝在这个穷得匪夷所思的村子里过着自生自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