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滨居高临下,半躺在那辆车里,眼神往下看向何政,他说道。
“何队长,或者应该叫何大人。
在我们的星河神州,任何公民只要经过死者亲属或所属单位的允许,都有权参加另外一位公民的追悼会。飞龙旗的参会得到了崔珍妍的同意,也得到了冰城工业大学、紧急事态委员会、星环组织三方的同意。无论是崔珍妍和冰城工业大学,都没有反对飞龙旗参加这个吊唁活动。
况且,崔和英的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到他的追悼会上出现这么吵闹的一幕”。
何政回应道:“如果是像你这样的英雄,我们当然会保障你的权力。但是飞龙旗不一样,他们参加这个追悼会,会给这里带来一些不一样的血腥之气。我们不能让这里成为无聊的政治秀场,所以必须驱离他们”。
何政表面上虽然很礼貌,但是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见到此情此景,曲友波赶紧拉住何政,他掐了一下何政的手,然后松开何政,转身跑过去凑到林雪滨面前,劝说林雪滨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管的太多。
曲友波明显是不想让林雪滨趟浑水,但是林雪滨却不能不管,毕竟飞龙旗的李蓉是他的老战友,他没法置之不理。
身后的大门打开了,此时崔珍妍已经停止了哭泣,她走在夏锦筠的身边,一行人走出了这里。见到他们离开,林雪滨也赶紧告辞脱身,和他们一起跟在灵车后面,往安葬崔和英的地方奔去。
安葬崔和英的地方在冰城工业大学内的公墓。
作为一个比较理想化的知识分子,没人愿意让自己的墓地成为校园主要位置上的一处供人拍照的景点,时不时就拿出来搞个纪念活动,成为某种爱国教育的材料。
冰城工业大学拒绝了警方提议的隆重下葬和豪华墓地设计,而是选择把崔和英埋葬在工业大学的公墓里,和那些火箭专家、航空专家、物理学家之类的人埋在一起。
这里很安静,位于大学内,附近青松茂密,直插云霄,和哨兵一样静静地守护着这里的宁静。
下葬的墓穴是已经挖好的,只是墓碑还没有制作完毕。治丧委员会选中了林雪滨去设计墓碑,他昨天花了一晚上时间拿出来了一个方案,一个有些抽象且简洁的设计。看过去,那个墓碑的造型就像是保护伞装置里那高大的主塔一样。
崔和英就是这么一座主塔,没有他,刘建阳独木难支,没法找到合适的材料。没有他,晴空委员会也很难这么快的充实壮大起来。没有他,甚至星环组织也不会来到冰城,战局将会大大不一样。
棺木已经下葬,土也填上了。林雪滨和几个崔和英身边的近人站在这里哀悼,他默哀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头上的保护伞装置。
现在外面正在下雪,为了维护空气的流通和正常的城市降雪,保护伞装置有一套精巧的设计,可以让地面正上方的保护伞装置屏障关闭的时候,也能让空气和积雪顺着侧面的开口被人造风给吹进来。
但是这样的雪就不是很美丽,显得很死板。一百多米高的高度,从那些缝隙掉下来的雪很少四处飘动,也再难见到以前那种遮蔽视线的感觉。
现在的雪,更像是一种从头上倒下来的白色沙子。
林雪滨收回视线,他看到身边的几个人。
有个老教授叫邱鹏礼,他认识,这个人很胖,但是脾气很好,以前和林雪滨还有过一面之缘。剩下的就是两个崔和英以前经常共处的科学家,还有就是刘建阳。
在他自己身边是夏锦筠和崔珍妍。
躺在那辆伤员战车里,他又看了看那堆土,心想自己这算是被一个死人给托孤了。无论如何,以后崔珍妍身边最能依靠的恐怕就是夏锦筠和自己了。至于警方和星环组织,虽然他们有着强大的武力和权力可以保证小孩子的人身安全及长大后的工作,但是心灵的陪伴和日夜相守,恐怕还是要靠夏锦筠和自己。
看着填平的墓地,崔珍妍一声不响地站着,久久不愿已离去。
邱鹏礼拍了拍其他人,让他们悄悄地走,只留下崔珍妍和夏锦筠在这里。
林雪滨也从这片林子里退了出来,但他没退太远,留在一个中间的位置上。他在这里能够看到幽暗森林里的夏锦筠和崔珍妍。转头往另外一边,他还能看到森林,也就是墓地的边缘,那里站着穆海腾和邢绍武。
一个鬼鬼祟祟的脚步声突然出现,很明显,那个人只是习惯性的鬼鬼祟祟,却没有刻意的掩饰自己的脚步声。
林雪滨躺在伤员战车里早就看到了那个叫何政的人。鬼知道为什么,冰城的这三个分队长都喜欢站在一线,连那个七级警长也喜欢在一线出风头,这是好事,但是也是坏事。
何政走过来敲了敲林雪滨的车顶,林雪滨想了想,打开了前舱盖,但是把一只手放在保暖衣物的遮盖下面,悄悄捏住了手枪的枪柄,那手枪还是曲友波和王胜给他的。
何政把双手放在口袋外面,他走过来说:“别紧张,随便聊聊”。
“聊什么”?
“我以前看过你的作品,挺有意思的”。
“是吗,你看的插画还是摄影”?
“绘画,是在市艺术馆地下一层的那一幅”。
“啊,那一幅啊,主题是生活的感悟,抽象表现主义”。
“可是我看到的内容不是这个,好像是世界新秩序这样的东西在里面”。
“你肯定知道,我是退伍老兵,我参加过一一八海战。我创作的任何艺术作品,哪怕是随手扔掉的垃圾都可能被解读为谋求某种政治诉求,所以我的作品想要放出来,必须要掩饰一下”。
何政说:“在我面前你觉得掩饰有用吗?我们都知道你有思想上面的逆反,我们要是想抓你,不需要有证据”。
林雪滨认同的说:“没错,秘密警察吗,早就臭大街的东西了”。
何政晃了晃头顶上的圆筒形帽子,帽子上的不是常见的红白蓝三色羽毛,而是黑色的羽毛。
何政已经习惯了这种评价,他并不生气,他说:“我们不关心你们的忠诚,我们只关心你的秘密。你可以不忠诚,但是不能保守秘密。我们是秘密警察,而非战时督查组那样的思想警察。
我们是冷冰冰的,所以我们虽然让你们恨,但是你们又离不开我们,或者说,是世界需要我们。
说到世界,你能想得到吗,我在你的作品里发现了这一个有趣的东西,我想在你的作品里,应该有我们的位置”。
林雪滨坦然地说:“没错,确实有你们的位置。你没法让全世界变得一样干净,只有光明没有黑暗,这显然是错误的”。
“是啊,人类几千年来一直致力于消灭世界的罪恶。我们消灭了人殉,但是创造了奴隶,消灭了奴隶,又出现了家丁和长工。我们建立了八小时工作制,但是很快地,人们就必须学会适应新社会的等级制和更加坚固的玻璃天花板。
没人可以彻底的消灭丑恶,所以,你的想法和我类似”。
“怎么讲”?
何政说:“我在你的作品里看到,你认为应该如何把相同的,却有不同的意识以及群体都放在一个空间里,这就是飞龙旗和星环组织能够共存的原因。
星环组织就是你的画布,他们决定了画框的稳定性和画面基本的构图,以及最重要的尺幅和材质。而飞龙旗就是这个画幅上面最张牙舞爪的图案。
图案的样式并不能让画框的结构崩溃,画框也没法限制住那些抽象表现主义式的图案。两者在同一个空间内共存,但是却可以互不打扰”。
林雪滨半躺着说:“如果你仔细看就会发现,我那幅画上还有其它的造型和颜色,那些就是其他人”。
何政说:“对,我看了好久好久,我最终发现飞龙旗是橙色、警方是蓝色、星环组织的据点是红色、民众和那一座座城市用黑色代表,而你们这些艺术家,就是那些画面上很少见,却贯穿于各处,完全不拘泥于形状和边界的紫色”。
林雪滨说:“还有白色,那是自由区。世界上的山川大河、动物和植物,甚至是外太空的外星人。
但是破坏画面的灰色,我却没让他们进来,因为自由是有条件的。让谁进来都好,唯独灰色进来,画面上其它的颜色就不会有自由,所以不能有灰色”。
何政说:“你看,你和我有着一样的想法。其实我觉得,我们秘密警察也是这样。只要我们不去破坏画框,不去干涉每一种颜色的存在,我们就能够撑起一个完整又美丽的画面”。
林雪滨说:“所以,你突然有了自信,你觉得你是克制灰色的良药了”?
何政随便的左右走着,他一边走一边说:“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我们也只能克制灰色,世界需要我们,不管什么时候。
星环组织那么高高在上,飞龙旗那么独立,说白了是他们离开了大染缸一样的尘世。一个只求顶层设计和世界秩序,并不接触细枝末节,另一个则躲进深山,不和我们来往,自给自足。
但是我们不行,我们是警察,而且是秘密警察。看看这座城市吧,这里生活着那么多人,每天光是从农业塔汲取的粮食和排放的污物就和小山一样高。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复杂,这么多的纷扰,这么密集的交流和这么混乱的秩序都需要梳理和维护。
一个小地方出问题了,我们全体都要崩溃,所以我们秘密警察就是黑暗里的明灯啊”。
林雪滨不知道是认同,还是嘲讽,他看着何政说:“棒极了,我太感动了,下次我的作品概述应该让你来写”。
何政说:“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林雪滨换了个认真的表情说:“很有道理,你说的很对。
但是,我要提醒你,星环组织和飞龙旗并不是单纯的把包袱甩给你们,他们内部也有掌握秘密和情报工作的秘密行动人员,可是为什么他们的秘密行动人员却没有被他们的内部,或者被他们的外围力量所排斥呢?
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星环组织的成员觉得组织内不自由,什么时候听说过飞龙旗内的成员觉得旗内气氛压抑”?
“你有何见解”?
“关键在于,他们的秘密行动人员权力受到节制,而且秘密行动系统的权限、财务、高层人事变动都是公开的。任务记录也会选择性的公开,或者设定解密时限。如果你的龌龊勾当在五十年后公开会让你的坟墓被人家挖开,你今天就会时刻把行动纪律和权责范畴放在心上”。
“你是说我们没有这方面的监督”?何政这么说,心里就想到了那个成为了光明信使千夫长,带头跑出去的原警方纪律监察官周海峰。
林雪滨没想到那么远,他说:“我从未在网络上找到秘密警察系统的政务公开,哪怕是一个仅仅公开财务和权责范围的象征性网页,也没有过。
但是好在你们对我们这些人所做的也仅仅是暗中监视搜集情报,很少对我们进行逮捕调查,好在你们也干掉了不少境外间谍的活动、邪教组织、地下兵工厂和毒品村之类的东西。
不然的话,你们现在的名声和战时督查组不会有什么区别”。
何政站在林雪滨旁边,他说:“哎,我们的对手太复杂,按照程序来将会一事无成”。
林雪滨不给何政逃避的机会,他说:“只是这些还不算,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你挖到的那些所谓的秘密最后都流到了何处吗?你们真的只是在打击犯罪,而没有在帮助谁铲除异己、控制局势吗”。
何政点点头,他笑着表示认同。他的眼神看向别处,过了一会儿他抬头说了句:“行了,她们俩也该出来了,你们赶紧回去吧。如果有机会,我希望和你多交流交流。
世界的改变就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我认为你不会想错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