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格医生的诊所在奥斯陆的市中心,去拜访他的这一路上,我不停地在想,周五的雪一定能给我训练的雪坡场地创造最好的条件。身上的淤青正渐渐褪去,肩膀感觉彻底好了。我瞄了一眼手表,看来要抓紧一些去赴约才行。我企图让自己走快一些,但步子却总是迈不开。
整条马路只有主干道的雪被清理过。人行道上的雪几乎能没至脚踝。等我按响诊所的门铃时,全身出了好多汗,心跳加速。一名满头银发的护士走了出来。候诊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让我把外衣挂在衣帽架上,然后直接进去找医生。
“我能不能等一下再进去,”我边问边在就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现在有点喘。”说完我尝试让自己深呼吸一口气。
她重新回到诊室里,轻轻地关上门。诊所外阳光明媚,四周点缀着些许白云。
“你能请他进来吗?”我听见关着门的房间里传来一位男子的声音。门把手往下压了压,我站起身来。
“祝你好运。”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摩我的肩膀。
朗格医生戴着厚厚的眼镜仔细打量我。一对浓密的黑眉下嵌着一双小而泛灰的眼睛。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弓身缩背的人。就算是坐着的姿势,这么驼背也太难以置信了点。他迅速对我露出笑容,拉起我的手,指了指那把空的椅子。我们四目交汇,看着彼此。我点点头,坐了下来。他也对我点了点头,然后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文件。他埋头专注地望着打印机里吐出来的纸张,眼睛扫描着上面的一行行文字。刹那间,我仿佛觉得这个动作会永远重复下去。他是不是忘记我坐在这里了?我环顾四周。墙上挂着两幅图表和一张用玻璃画框裱起来的画。其中一张图表上写着字母,另外几张上的字,字体稍小一些,没法轻易辨认。窗边挂着一张白色的图表,上面画着一个橘色身体的男子,并用蓝红色阴影标示他的骨骼、肌腱和肌肉。我把视线转到窗外。白色的窗帘被束在一侧。墙外停靠着一辆雪地摩托。随后我再将目光转回朗格医生身上。他仍旧在看文件。他是遇到了什么不明白的东西吗?突然,他注意到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到我们了,嗯。”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手上的纸。然后他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镜,审视着我。
“肩膀怎么样?”
“很好。”
“你能把衣服脱下来吗?”
“要脱多少?”
“你里面穿底裤了吗?”
我点点头。
“底裤里还穿了内裤。”
“脱到只剩下内裤比较好。”
我脱下衣服裤子,手臂上起了不少鸡皮疙瘩。
“你坐下来,让我检查一下你的反应。”朗格医生说。
他掏出一把橡胶手柄的小榔头,简单地在我的膝盖和手肘上敲了敲,嘴里嘟囔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词语。
“你能站起来吗?”
他先检查了一下我的肩膀,随后是胸部、臀部,最后是腿部。
“你不胖啊,是吧。”
“嗯,我应该不算胖。”
“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跳台滑雪,也会下下象棋。怎么了?”
“就是想知道你课外一般做点什么。没别的意思。”
朗格医生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然后弯下腰埋头看文件。翻完文件,他又走到书架前,找到一本厚厚的书,然后打开。他一边读,一边用大拇指指着书里的文字。接着他把书合上,又放回书架。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后,他走到我跟前。
“你转一圈看看。”
我听从他的话转了一圈。
他摸着我的后肩膀和大腿。
我觉得身体发冷。
“你去根芙护士那儿做个肌肉活体检查。她会在你的大腿里插一根针,然后取出一小部分的肌肉组织,最后由我们寄到国立医院的实验室去。”
“为什么要做这个检查?”
“这个之后再聊。”朗格医生回答道。
我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全给忘了。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当时的朗格医生和护士其实已经知道了我的病情,只是我还蒙在鼓里。
我走进会客室,根芙护士已经备好了一支粗针,等着我。
“你坐到椅子上。会有一点儿疼,但是很快就好了。我保证一定很快。”
她说的是实话。
打完针我又被叫到朗格医生的房间里。
“你可以穿衣服了。”他边说边把眼镜放回原处。他没刮胡子,脸上的颧骨很突出,额头上还有许多皱纹。而他的肌肤要比我认识的所有成年人都要红。
为什么他这么吝惜词语,都不多说一个字?
“可以叫你父母过来一下吗?”
“他们在上班。”
“在哪儿工作?”
对于这个问题,我有些犹豫。
“你有电话号码吗?”
“他们上班的时候我一般不会打给他们。”
“那好吧。”
朗格医生再次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往书架前走了两步,然后把前几分钟刚看过的那本书抽出来。我估摸这一页的内容,他之前应该读得很仔细了。接着他转过身,走去会客室里。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
“我们试着给你父母打过电话了。根芙护士找到电话了。”
“你没打通吗?”我问的时候心里在打鼓,生怕他看出我如释重负的样子。
“你妈妈有时间过来,和你爸爸也联系上了,不过他有些忙。”
“你准备和他们说些什么呢?”
“我现在相当确定,你应该得了某种罕见的肌肉障碍症。”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问道。
他摘下眼镜,把它搁在我们中间的桌上,然后摸了摸满是皱纹的额头,随后身体靠在椅背上。他头上的毛发比眉上的还要稀少。
“这我可能解释得不清楚。毕竟我也不是儿科医生。我想最好还是等你父母到场比较好一些。”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明年春天我就……”朗格医生戴上眼镜,整个过程中只有这一次他是认真地看着我。
“抱歉,我必须要对你说,我挺担心你继续参加跳雪的。国立医院那边给的回答非常坚决。为了安全起见,我还要和医院的几个专科医生好好聊一下。之后我会给你的父母寄信过去。”
我真想立刻就离开这里,不想再继续听下去。我试图站起来,但我感觉整个人天旋地转。无奈我只好再坐回去。
“我不能再跳雪了吗?”我大声问道。
朗格医生把自己的凳子往前拖了几步,随后把眼镜抬到脑袋上。过了几秒钟,他又开口了。
“很遗憾,”朗格医生喘着气说道,“你的肌肉现在出现的弱化症状就是很明显的征兆了。我很担心你继续跳雪的话,肌肉会越来越软弱。”
我闭上眼睛站起来,然后睁开,侧眼看着他。
他坐在原地。
“我能走了吗?”
我身体往后退了退。
朗格医生低头看向桌面。
“我应该过段时间再把这事情告诉你的。”他缓缓地把话说出口,眼睛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不必这么说,”我一边说一边摇头,“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嗯,”朗格医生回答道,“但是希望你能回去和你父母好好聊聊,并且让他们尽快给我回电话。打到我家里也可以。”
他面前的桌上有一个开着盖的玻璃盒子,他从里面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接下名片,放在裤子的后口袋里。
朗格医生伸出手来,但我没理他。他只好拍拍我的肩膀,我迅速走到门边,握住门把手。
“再见。”我听见身后传来这句话。
下楼梯的时候,我的脚步走得很慢,脑子里一直在盘算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他。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走到了卡尔约翰大街。天空升高了一些,湛蓝湛蓝的。我到底出了什么毛病?我的头就像是带着两部照相机的卫星,我和身体之间的距离,以及我今天经历的这些,感觉都比以往的事情要重大多了。
大雪沿着马路牙子堆在地上,路上的指示牌起起伏伏的。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这儿的雪很清,颜色是灰色,没有冰淇淋的感觉,就只是光秃秃、干巴巴的雪而已。我可以看见路面像钉子一般直。然后我继续往前迈着步子,不是滑着走,就是普通的走路。交通信号灯不停切换着颜色,红色、黄色、绿色、黄色、红色。这些颜色我都分得清。现在我要去哪儿呢?是这儿?还是那儿?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身旁有一个绿色的垃圾桶,嘴巴里有牙齿。我用舌头确认了一下,牙齿还在。我张开嘴,大声吼叫。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抽出后口袋里的名片,撕碎后扔进了垃圾桶。我在街头站了很久,然后才意识到我应该去上学了。现在赶过去的话,还来得及听第四节课。我朝着穆勒大街小学走了几米后,决定还是回家为好。我脑海里开始演练,等母亲父亲下班回家后,我应该对他们说些什么。
我一打开门锁,便呼喊起他们的名字。我知道,自己的呼喊并不是要什么回应。我把书包放在卧室里,然后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当我醒来时,天都暗了。时钟指在五点十分,这天是星期二,轮到我做晚饭。我开始着手准备土豆和胡萝卜。当锅子上的热气敲打在窗户上时,我开始煎鱼饼。
除了亚历山大·谢尔兰广场上加油站的灯光,外面的天色根本不可能看到任何东西。我认出了汽车上的欧宝标志,现在刚好是五点十五分,和往常一样,它停在屋外。五点的时候父亲总是会去乌勒沃尔学校接母亲下班。
我听见他们打开大门的声音,心里想好了接下来怎么面对他们。母亲还没有把绿色外套挂在衣帽架上,便直接打开厨房的门,对我问道:
“医生那儿去了吗?”
“我晚饭做好了。”
“好棒,那医生说了什么?”
“没什么。”
她摸了摸我的头发。
“他对你友好吗?”
“嗯,非常好。”
母亲和父亲坐在厨房的餐桌边。我把晚餐放在桌上,坐在他们俩中间开始吃了起来。他们也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有时还会开玩笑,脸上也笑呵呵的,就这样他们俩聊了几分钟。
我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移动。我的耳朵自动屏蔽他们说话的声音,一字一句就像是水族馆里冒着的泡泡。我抬眼看着母亲,她卷卷的金色头发、挺拔而略显锋利的鼻子、一双黛绿的眼睛,还有脸上的雀斑。
“你几乎没吃几口啊。”母亲突然对我说。
“不都这样吗,烧菜的人吃的最少呀?”父亲一边咕哝,一边把刘海从我的眼睛上拨弄开。
我点了点头。
“你们回来前我吃过几片面包。”我回答。
“那就正常了,”父亲用深褐色的眼睛注视着我,对我说道,“不能在两顿正餐之间吃东西的。吃完晚饭,你是要开始写作业了吗?”
母亲望着他,她双手交叠搁在下巴上,纤长的手指上涂着深红色的指甲油。
我把晚餐囫囵吞枣般地咽了下去,时不时抬起头扫一眼。我猜他们是想过一会儿二人世界,我有些碍事了。这对我来说没什么。
“我能离开餐桌了吗?”我问,“我有点作业要写。”
或许那个夜晚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父亲母亲是如此相爱。对于这件事,我难以掩抑心中的诧异。父亲过去是一直夸母亲漂亮。但男人不都称赞自己的爱侣有多美吗?或许这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但父亲能坚持四十年,那这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也曾经坠入过爱河,那是发生在一年半前的夏天,我爱的她比我年长四岁。
我走到客厅里的书架前,眼睛扫在书脊上。我拿出两本书,一本是讲极地历史的书,我把它放在矮矮的咖啡桌上,然后从字典丛书里抽出书脊写着J的那本,迅速翻到“肌肉”这个单词。字典里写的内容很少,而且也很大众。朗格医生说过,我得的是罕见病。他坐在椅子上翻阅的书一定是医学用书。我听见母亲说话的声音,然后把那卷字典放回书架。随后我坐到父亲的扶手椅上,开始阅览极地史的书。书里大部分的章节都在描述弗里乔夫·南森和罗尔德·阿蒙森。有关安德里亚的文字只有寥寥数行。我合上书,放在桌上。当我从字典里找到新的一卷时,我发现我难以睁开自己的眼睛。我把书搁在大腿上,慢慢打开。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书掉在地毯上。母亲正对着我的脸站在客厅里,她拽着我的手臂把我拖起来。
“他死了,奥托,快过来!快来!”她大声吼道。
父亲风一般地从厨房里冲出来。母亲把手掌压在脸颊上。
“涂丽德,哎呀,他刚才只是睡着了。”
“怎么了?”我的口气有些不安。
“对不起,我的好孩子,我担心过头了,对不起。”
母亲把字典捡起来,放在我的大腿上。父亲搓着母亲的脸颊,然后走回厨房里,继续在那儿洗刷盘子。母亲抓起我的右手,放在她的手心里。她手指上的指甲油涂得很均匀,指甲盖外一点也没沾到。她深吸一口气,接着紧闭起眼睛。我从来没注意过,母亲棕褐色的眼睫毛有那么长。过了一小会儿,她睁开眼睛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有些抽筋。
“我为刚才反应过激道歉。”母亲一边说,一边在我身旁的扶手椅坐下。
她整了整身上的鲜红色百褶裙,上身穿着黑色的女士衬衫,纽扣的颜色和裙子一样。嘴唇上的红色唇膏涂得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她的脸慢慢恢复平静。
随后她揉了揉我的脸颊。
“我想我可不可以回我的房间,继续做我的作业。”我说完话,身体跟着站起来。
“你想不想学溜冰啊?”母亲问我,“你看溜冰名将阿尔德·申克。比起跳雪,你或许在长距溜冰上更有天赋呢?”
“涂丽德,你从来没看过他跳台滑雪,”父亲在厨房里大声说着,“你下次能不能一起来,这样你就能看到他有多优秀了。”
母亲走到门口。
“你知道的,我向来都是反对他干这行的。”
她走回我面前,用力握着我的手。纤细的手指格外有力。
“每次你出门去跳台滑雪,我都担惊受怕得要命,就怕你把自己摔死了。”
“我觉得跳雪很有趣。”我边说,边朝着门口的方向走。
“溜冰也很酷啊,”母亲继续说,“你知道吗,在你出生的前一年,我给自己买了第一双溜冰鞋。”
“饶了我吧。”我紧紧抓着字典,说完我便径直冲向房间,快速关上背后的房门。
我能听见母亲和父亲在厨房里打情骂俏的声音。我倒在枕头上,眼睛看着窗户下的照片。照片上的滑雪员脚踏平行的滑雪板,身体腾空在高空中,双臂向两侧伸开。这张照片是父亲送给我的。我翻开厚厚的书,找到描写瑞典工程师兼探险家萨鲁蒙·奥古斯特·安德烈的那一段。读完瑞典在一八九七年第二次成功登陆北极后,我睡着了。
午夜十二点半,我醒了过来,我打开灯。两点的时候我用手摸索着把灯关了。黑暗中我站在地上,聆听自己的呼吸声。设想一下,如果黑暗擦掉了所有东西,没有人能看见我,会怎么样?我到底该怎么把肌肉的事情和我的教练说呢?
我把衣服团成一团,塞在枕头下面,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做一个很遥远的梦。门外传来汽车的发动声。我听见一声尖叫。或许这只是别人打嗝的声音?是母亲的声音吗?我从床上跳起来,轻轻地打开门,走道上亮着昏暗的灯光,我偷偷走到他们的卧室门口。里面鸦雀无声。门缝里是暗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