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下去了,殿角飞檐外唯余一片嫣红,天子刘协负手立于许昌宫檐廓下,望着窗外的夕阳,一缕淡淡的悲伤漫上心头。
已有三十余岁的刘协蓄起了威严的颔下短须,眼神却有些迷离,宫苑长廊间的甲士禁军林立,却无一人会听从天子之命,只留下身后颤颤巍巍的老宦官躬身立于宫墙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本来堂堂天子富有四海,然他这个末路天子却困居一隅,出不了深深宫墙。
自建安年间迁都许县以来,刘协已从少年天子变成了青年帝王,他不甘于做一辈子的傀儡,衣带诏事件就是他的绝地反击。
可惜事情泄露之后,外戚董氏一族皆命丧曹操之手,堂堂大汉天子,就连自己的董贵人与肚子里的孩儿都难以保全,多少次午夜梦回皆会从梦魇中惊醒。
此后多年他蛰伏以待,盼望着下次机会的到来,直到荆州刘子扬的横空出世,陈兵许都,他的心思再次热络起来,并于大殿之中亲赐假节钺,便冀望于刘琚能够壮大,与曹贼争衡。
只可惜,自打曹操擅权,刘协就渐渐成了孤家寡人,跟被豢养的傀儡无异,曹操之所以不取而代之,不只是时机未到、顾及民心而已,皆因百姓仰慕汉德久矣。
已经多年不曾踏出过深宫一步的刘协,早已忘了市井是怎样一番模样,好在曹操对他不算刻薄,每日里还能在宫中饮酒作乐,与美人为伴,直到迎娶了曹操之女,他时常感到如芒在背。
刘协早已死心,早已认命。
只是命运好似要跟他开个玩笑,曹操僭越称魏公,建魏国,成为刘琚再次兴兵的借口,赤炎军北上讨伐乱贼正显得名正言顺。
近来曹军丢了江淮半壁,赤炎军连战连捷,淮南已非国家所有,淮北之地更是岌岌可危,很多汉室老臣皆开始对曹操不满,某些臣子曾托密信予刘协,要他振作起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就像今日一样。
贴身宦官凑过身低声道:“今传言丞相丢了江北,乃朝廷罪人,陛下若是有意,尚有一些忠臣可托大事!”
刘协谨慎地环视四周,压低声音问道:“何为大事?”
老宦官低声道:“今楚侯北上勤王除奸,来日陈兵京师,待我等举事于内,内外夹击,何愁贼子不灭?”
刘协优柔寡断地抚额道:“此事关重大,且容朕想一想。”
忽地刘协听到殿外响起皇后曹娥的声音,挥挥手示意老宦官退下,待曹皇后入内,向刘协盈盈万福道:“臣妾参见陛下!”
刘协虚扶一下,道:“皇后且请起!不知何事劳烦皇后亲至?”
曹娥笑道:“父亲领军回朝,朝野大定,臣妾特来禀报,望陛下万勿忧心!”
刘协衮服中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随即松开,淡定道:“魏公回朝,则社稷无忧也!”
大军缓缓前行,远远就能望见巍峨的明德门了。
城门外,站满了出城迎接的武卫营将士,一个个盔甲严整,不动如山。
远远望见魏公的王旗,以夏侯惇为首的三军将士齐齐参拜,同声山呼:
“恭迎魏公回朝!魏公千岁,千岁,千千岁!”
雄壮的呼声响遏长空,四野回荡,闻之让人热血沸腾,三军将士因铠甲在身。无须跪地参拜,普通的百姓则如麦浪一般伏倒,一起齐呼千岁!
此刻伏牛山低昂,风飞云涌,巍峨的许都,充满了雄浑的气象,魏公曹操的乘舆一出现犹如定海神针,民心大定,再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
曹操掀开车帘,对三军将士大声喊道:“将士们,今赤炎贼军北犯,社稷有倒悬之危,然你等自随孤南征北战多年,强者如袁绍,吕布者皆未能阻挡我大军脚步,只能匍匐在你们的脚下,瑟瑟发抖,颤声求饶,今日孤欲带着将士们,南下荡平贼寇,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曹操大声喊完,明德门外迎接他的千军万马,顿时发出浪潮般的欢呼声,伏牛山和应,响遏行云,将士们挥动着刀枪,尽情地响应着他们的主上。
曹操下了乘舆,带着荀攸等人上前,温言慰劳夏侯惇与华歆等人,此番赤炎军北犯,正是由于二人行止有度,调度有方,方才有徐晃率军赶赴南豫州,暂时稳住了局势。
曹操非常真诚地说道:“卿等留守京师甚为辛苦!”
夏侯惇抱拳拜道:“魏公不辞辛苦,亲冒矢石,为国征战,臣等汗颜,实在不敢居功!”
“战事紧急,我等速回府商议。”曹操说完,翻身上马,在侍卫的簇拥下入城而去。
夏侯惇怔了怔,随即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翻身上马,向相府而去。
战事已经出乎曹操的意料,出于对刘琚的忌惮,曹操命曹洪率两万大军坚守潼关,阻挡西凉军东进,自己则亲率三万虎豹骑星夜兼程赶回许都。
而事态的发展果然不出荀攸所料,魏公班师回朝,西凉军一解除最大的威胁,便开始为攻占的城池与地盘如何分配而争执起来,由于关西诸侯利益纠葛错综复杂,一时争执不休,再加上粮草不济,不少诸侯杨秋,成宜等人皆蠢蠢欲动,日渐思归,一时潼关倒变得相安无事。
“华卿,你为何擅作主张扣押此等奏章?险些误孤大事也。”
“啪——”地一声,乌漆案前霍然摔下一本奏章,魏公曹操勃然大怒地咆哮道,
华歆吓得脸色煞白,颤巍巍地伏跪于地,磕头如捣蒜,苦苦求饶道:“魏公息怒,老臣罪该万死,望魏公恕罪!”
曹操压抑住心中的怒气,眉宇间却郁结着一股煞气,好好的三伏天,大殿中的气温一下子掉入了冰点。
“说,为何如此?”
华歆抬起头来,额前鲜血直流,颤声道:“禀魏公,荆州刘琚率赤炎贼军北犯,藐视朝廷,老臣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旬日之间,刘琚却将平定山越的捷报呈至尚书台,老臣见识浅薄,窃以为此举乃挑衅朝廷之举,实乃大不敬,故而将此奏章扣押于尚书台,并无偏废之心,望魏公明鉴!”
曹操听罢脸色阴晴不定,庶人之怒,血溅五步,帝王之怒,伏尸百万,君王之怒,天威难测,华歆两股震颤,后背已被冷汗湿透,心中正忐忑不安之时,耳边飘然而来曹操冰冷的话语。
“华卿且平身吧!”
华歆自从江东响应朝廷征辟入许都之后,在处置董承叛乱以及董贵人之事时充当爪牙,继而赢得曹操的信任,倚为心腹,此番擅自妄为,自是要好好敲打一番,便见好就收,太过的话容易寒了臣下之心。
“此事容后再议,不知眼下战事如何?”
华歆轻轻地拂袖擦拭额头上的冷汗道:“禀魏公,赤炎贼军声势浩大,眼下战事于我不利,淮南之地乃至南徐皆陷入敌军之手,老臣蒙魏公重托,镇守京师,却才德浅薄,使得朝廷丧师辱地,罪该万死,望魏公治老臣留守不利之罪。”
曹操见他以退为进,深合己意,便顺水推舟道:“此非战之罪也,刘子扬趁着孤大举西征,中原空虚之际悍然北犯,岂能独治华卿之罪也?此乃国危存亡之时,孤往后尚须多多依仗华卿,华卿切勿自责!”
“多谢魏公不罪之恩,老臣自当肝脑涂地以报魏公大恩!”华歆伏跪于地,哽咽不已道,
此番议政曹操特地选择在皇宫中的承光殿中,而到场的皆乃相府中的心腹幕僚,崔琰,毛玠,荀攸等一干重臣皆在列,就连度支中郎将司马懿亦赫然在列。
司马懿泰然自若地跪坐于班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建安十四年那次蓟城惨败而归之后,他便遭到了曹操打压之后,使得昔日初出茅庐,年轻气盛,立志为国效力的司马懿真正见识到了官场险恶,相府之内更是藏龙卧虎,各方势力在其中互相博弈辗轧,可谓残酷至极!
而快速成长起来的年轻一辈不乏杨修此等佼佼者,实力不容小觑,而自从被迁为度支中郎将之后,他本着少说话多做事的态度,愈发地低调行事,如履薄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机会。
他冷眼旁观着曹操华歆君臣二人默契的一番配合,却心中愈加敬佩,短短数年,曹操已从一方诸侯脱胎换骨成为一国之君,帝王心术愈发纯熟,三言两语,既敲打了臣下,又使其感恩戴德咸死效命,可谓恩威难测,一切祸福皆尽简在君心。
曹操环视群臣,方才眼光投向最为倚重的荀攸身上,问道:“公达,淮南之地尽陷于敌手,计将安出?”
荀攸缓缓睁开眼睑,迸射出智慧的光芒,“魏公,今日江东所呈捷报皆应验老臣先前所言,以老臣愚见,刘子扬野心绝非止于此,以清君侧株奸逆为名兴兵北犯,无非威逼朝廷,使其窃据江东六郡八十一州显得名正言顺耳。”
曹操捻着颔下长须,颇觉有理,眼神示意荀攸继续。
“今淮南之地尽陷于敌手,而荆襄一线刘子扬所部赤炎军陈兵宛城,除小胜徐将军外,再无动静,故而老臣窃以为此路贼军实为佯攻。”荀攸侃侃而谈道,“而刘子扬复以清君侧诛奸逆为名北上,敢问奸逆为何人?何也?盖因刘子扬此番北上,并非意欲与魏公鱼死网破,足见我等尚有周旋余地,纵观刘子扬此人无利不起早,贪慕虚名又据实利,绝非袁本初,刘景升之辈可比,此番所图者淮泗之地也。”
群臣听罢皆心服口服,荀公达果然宝刀未老,算无遗策,无愧为魏公的头号谋主。
曹操精神一振,扶案问道:“公达,敢问有何赐教?”
荀攸慢悠悠地无奈道:“魏公,若淮泗之地为赤炎贼军所占,便进可攻退可守,攻守自如以至于立于不败之地,此举必危及宛洛京畿之地,为今之计,当速速夺回寿春方为上策,寿春北临淮河,南接肥水,乃淮南要津之地,据寿春方可阻敌于淮南一线,可保中原无虞!”
荀攸话音刚落,相府群臣皆齐刷刷地出班附议道:“魏公,荀公老成谋国之言,臣等附议。”
“善!”曹操霍然起身,拔出倚天剑,一剑刺入乌漆案上,“刘子扬此人乃孤平生大敌,身为宗室重臣,牧守一方,不思皇恩浩荡,屡次兴兵犯阙,孤为大汉丞相,岂能坐视不理?自当为陛下翦除此等逆臣,传孤谕令,集结京郊十余路大军总计十余万,孤欲出兵淮南,与其决一雌雄。”
东曹掾崔琰却出班提出担忧道:“禀魏公,若兴兵十余万,唯恐京师守备不足,给赤炎贼军可趁之机,望魏公明鉴。”
曹操却大袖一挥,不以为意道:“崔公勿忧,孤此番班师回朝,率三万虎豹骑先行,后军不出三日必至,足保京师无虞。”
崔琰听罢无可反驳,退入班中。
曹操虎目环视群臣,朗声道:“此番南征,除华卿与崔公留守京师外,你等皆随军南下。”
曹操忽地想起什么,看了一眼端坐于末席不起眼的司马懿道:“仲达,这些年你在相府兢兢业业,孤皆看在眼里,功劳不小,今擢升为相府主簿,随军南征,参赞军机。”
司马懿心中波涛起伏,蛰伏多年终于等到施展一身抱负的时候,投入到这场决定天下走势的淮泗之战中,自会名垂青史,忙出班拱手道:“诺!”
就在此时,一个相府掾吏匆匆步入大殿,神色匆忙,单膝跪地,将奏章立马呈上,“禀魏公,邺城急报!”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邺城乃魏国都城,可谓曹操经营许久的老巢,眼下不少魏国达官贵人家眷皆迁往邺城定居,此前袁氏复辟之乱便搞得人心惶惶,难不成眼下邺城又弄出了什么幺蛾子?
莫非南征之事又要徒增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