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鸡鸣响起,天边泛起微光,划破夜幕,划分白天与黑夜。几个男人从屋里出发,低着头,不敢望向天空。哀乐声响起,唢呐悲惨的音调声明了此时的气氛,张家下葬的日子到了。
前面的两人抬着一口小棺材,旁边一人手上拿着唢呐,后面的人拿着烧给死人的纸制品和竹制品。人不多,动静也并不大,但足够的引人注目。镇上的红白事年年都有,但这样的白事却是前所未见。白事本就不好了,婴儿夭折这样的白事,就更加的不吉利。送葬的人除了吹唢呐的是张勇花钱请来的,其他的人都是自家亲戚,除了自家亲戚重情分,愿意帮忙,其他人是不愿意触这霉头的。抬棺这件事更是落在了张勇,张建国俩父子的身上。
褐色的田坎上被踩出了一排脚印,鸡鸣催促着日出,田里的稻子稀碎的生长,暴雨之后,注定今年的庄稼没了收成。
天空已经亮起,周围的事物也变得清晰,露水开始在草叶上凝结。棺材入土,一个小小的坟立了起来,没有墓碑。这是个死在娘胎里,没有见过世界的婴儿,它直接跳过了生命大大小小的事情,来到了最后一步,不管是不是它自己的选择,活着的人都会选择把它遗忘。
张勇没有见过棺材里的婴儿,一些事情是不会考虑他的承受能力,该来的就那样不打招呼来了。这是张勇到家的第二天,也是婴儿死去的第四天,棺材入土的时候已经有了腐臭味。太阳和厚厚的云层一起升入天空,闷热盖住整个镇子,张勇已经四天没和眼了,他回到家中,一头栽倒在床上,闭上眼睡死了过去。张建国回家后,从床头抽出一张烟叶,熟练的裹了起来,用他的老烟枪抽起了烟。范民碧依旧忙碌着,喂猪,鸡鸭,洗衣做饭。蒋燕这时还在医院,眼神木讷,她清醒后没说过一句话。小张雪在秦晓红家,双手托着下巴望着天空,现在的张雪只知道摔倒在地上会疼,不吃饭会饿,她不知道死亡的恐怖,也不明白活着的绝望,如此纯真的美好的生命,只会存在于美好的人身上。
晶莹的露珠从草尖滴落,掉在土堆上,然后快速的被蒸发。新坟有些不起眼,在阳光被忽略了。鸟儿飞过,嘴里衔着一条肥硕的虫子,要去哺育刚破壳的鸟儿。农家人拾起了鸡窝里的蛋,拿去市集上卖。又是一个月赶场的日子,今天刚杀的猪摆在桌案上,池塘里捞起的鱼装在水盆里,老头老太们自家种的菜看起来十分新鲜,还没撒过农药。卖新鲜豆腐的人和卖豆腐干的人吵了起来,卖新鲜豆腐的说:“你挡着我的生意了。”卖豆腐干的也不示弱,用更高的音调说:“你挡着我的生意了。”然后双方就说起了脏字眼,骂的脸红脖子粗,他们也只是骂,谁都没有动手。买菜的人路过市场,都喜欢看看这样的热闹,看一会儿觉得没什么看头,也就离开,去做自己的事。
不是所有生活所有故事都是伟大的,更不是所有的生命都会被人们记住。大部分人的一辈子就是这样,在琐碎中,在重复中度过。这些人没有名字,没有样貌,就那样,似蚂蚁,虫子一样活着。人在进化的过程中,开始由群居变得独立了,别人家的伤悲很容易成为饭后谈趣的重点,自家的苦难也更像是丑闻一样,要自家来承担,守着不外传。
暴雨过后,三娃子还是那样,成天在街上晃,娶不到媳妇的他继续着他的不思进取,隔三岔五去茶馆里打一场麻将,输了骂娘,赢了笑呵呵。黑胖子在镇上的学校教语文,上课时捧着一杯浓茶,用发音不标准的普通话教孩子们读课文。黑胖子是镇上的老师,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他取了老婆,还让他的老婆在镇上开起了一家幼儿园,虽然他的老婆没什么资历,仅仅是读过初中,但在这相对落后的乡镇里,他的老婆也能被人尊称一声“老师”。镇上幼儿园只有一家,在外地打工的人都喜欢把孩子送去他家的幼儿园。秦晓红家的茶馆生意从未差过,自然是招来了不少人的眼红,不过镇上的其他人开的茶馆,全都不如秦晓红家。秦晓红也不是不知道别人的眼红,她没做过亏心事,自然也就不怕别人眼红。
蒋燕住了半个月的院,出院回家后,整个人每天浑浑噩噩的,连正常生活都不能自理,
洗衣做饭带孩子这些事全都落在了张勇的头上,好在张勇的妈还能在这些事上稍微帮衬一下。张勇家的事在临海镇传了半个月,大家都知道,出了小镇,沿着田坎走一里地的那个小土包是座小坟。有的人说:张家娶了个扫把星,败光了张家的钱还克死了张家的人。这些话不小心顺着风传到张勇的耳朵里,但张勇全都当作了没听见。
张建国和以前没多大区别,端着他的老烟枪,每顿饭都离不开他的那一两口老酒。话传到张建国的耳朵里,张建国自然不开心,他听到了人说他家的话,就要跟别人闹,在外面闹完不够,还要跑到张勇家里闹。张建国看着蒋燕病态的样子,更是让他心头不舒服,闹着要把蒋燕这扫把星赶出家门。张家的一家之主是张建国,不过张勇知道他父亲的脾气,所以不会太理睬他,毕竟蒋燕是张勇的老婆,张勇不做什么,张建国也没什么办法。
眼看着稍有起色的日子突然之间变成了一滩烂泥,张勇心里比谁都愁,比谁都苦。可他是跟闷葫芦,心里的愁苦对谁都说不出来,他往往一个人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以前没有电灯,点不起蜡烛,煤油灯的时候,漫长的夜里就是因为有月亮才不会黑的让人恐怖绝望。白色的月光从天上飞来,在地上铺上了一层霜,张勇三十岁了,生活却像这月光一样,刚有点起色,乌云一遮,就散的一干二净,他三十岁的头上也被月光染出了几根白发。
出了院的蒋燕心里也哭,她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种木讷。张雪身上脏了她不管,头发乱了也不扎。以前的张雪哭了,她还会抱一抱,哄一哄,可现在仍和事情都与她无关似的,她像个活死人一样。她有病,医生说她脑子有病了,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好,所以张勇会照顾她,等她的病好。
家里的事让张勇糟心,家里的钱更让他糟心。一家人每天的生活要钱,蒋燕每天吃的药需要钱,张雪三岁了,该上幼儿园了,这也是一笔钱。张勇在工地上的时候,这些钱都不是问题,可他一留在家,这些又全都成了问题。月亮下的风在吹,越吹越冷,吹过了秋天吹来了秋天。张勇,蒋燕,还有张雪都穿起了去年的厚衣服,今年他们是不可能买上新衣了。
一场暴雨之后藏在张家的寒冷越接近冬天,就愈发的放肆。气温被风吹的直线下降,草尖的露水也变成了霜,白色的寒冷在张勇的家中回荡,强壮如张勇也有些抵不过来。
张勇已经几个月没有看到蒋燕眼睛里的光了,她像是入冬后的天气一般,一天比一天冰凉,黯淡。几个月前圆润有光泽的脸庞也在一夜之间变得苍白,现在更是在苍白之上加上了蜡黄。蒋燕的长相绝对不丑,五官不算精致,但十分的协调,不高不矮,身材纤细,很有南方女子温柔似水的韵味。张勇一米八几的身高,长相英俊,家底不错,能娶蒋燕,这说明蒋燕确实有她的优点。只是如今的蒋燕比起四年前,那只能说是天差地别。这短短四年,蒋燕像是老了二十岁般,头发像被喷了药的野草,原本有神的大眼睛现在深深的陷入了眼眶之中,苍白与蜡黄交替的皮肤上还生出来许多斑点,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少妇。
张勇从来没有生出过嫌弃蒋燕的想法,有的时候,自己的父亲张建国说了些侮辱蒋燕的话,张勇也是毫不客气的顶撞他的父亲。不管蒋燕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就单单是蒋燕给张勇带来一个水灵灵的女儿,这就给足了张勇对她好的理由。三岁的张雪与出生时的丑样子也是天差地别,皮肤还没生的像雪一般白,但十分的光滑,一双大眼睛每天滴溜溜的转,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也叫的甜,这让张勇明白,女儿一定会是块读书的料,不论自己再苦再累,也要让女儿好好读书,上一个好大学。
日子过去的很快,一晃就又是一个世纪,到了1999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