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现在三十岁了,他成了工地上的老师傅。干他们这一行的民工每年都不在同一个地方,也不会和同一群人在一起。他已经教了好几批十六七岁就出来打工的年轻人,他们最大的现在也不过二十多一点,照张勇的话来说,现在的年轻人吃苦比不过他那时候。
其实张勇也还是个年轻人,心里还带着火热,只是他在外混生活已经很多年,整日与一些毛都没长齐的人在一起,他自然是多了些老成。他的心最炙热的时刻还是想家的时候,那是他生活的唯一热情,家里有他的妻子和一双可爱的儿女。民工的工作又苦又累,陪伴他的是男人的汗臭味还有冰冷的钢筋水泥,这越发的让他挂念家里。好在这一年通信方便多了,他往家里打电话也简单了许多,他心里想着,到了年底,一定要给自己和蒋燕配一台手机。
过往那些不好的事情正在被忘却,这是一种对未来的企盼。
蒋燕和其他镇上的妇女一样留在家里照看孩子,当然,也有一部分人是夫妻一同外出,把孩子留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蒋燕不放心这样做,她认为她自己陪在两个孩子身边能更安心。她还是会去茶馆里打麻将,这是改不了的,也许是在做完一个梦之后,也许是在某个心情好的时候,毫无疑问的是,每次她坐在牌桌前,她都有非常强烈的预感:今天我会赢钱。然而她的预感总是会出错。
2003年的6月份,蒋燕带着儿子和女儿出省了,她打算去工地上呆一两个月,直到张雪开学。火车站里,蒋燕右手抱着张鹏,左手牵着张雪,背上背着一个装衣服的行囊。张雪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水壶,这是她们三个人在车上喝水用的,五岁的张雪手上还提着一袋超市里买的面包,两桶方便面,这就是他们路途上的食物。他们要去的地方很远,临海镇在地图的西南边,而张勇现在的工地却在地图的东北边,要去那里,她要转两趟客车,两趟火车,到了那边的火车站,也还需要好长一段车程,好在她与张勇通了电话,到那后张勇会在火车站接他们母子。
大清早,天蒙蒙亮,蒋燕就把孩子叫醒,坐上了客车,颠簸到中午才到的火车站。让她着急的是,张雪晕车晕的厉害,在车上吐过两次。张雪也是懂事的让人可怜,她头晕的厉害,吐过两次后手脚也没了力气,但她还是提着蒋燕交给她的东西,手死死的抓住蒋燕。蒋燕对她说过:“在外面,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抓住我的手,不然就会被人贩子卖掉。”张雪听了她的话一直抓着蒋燕的两根手指,她的另一只手被塑料口袋勒的青紫,她也不说一句话。张雪是心疼她的妈妈,她知道蒋燕身上背了很多的东西,手里还抱着一个弟弟,她不仅不能给妈妈添麻烦,她还要帮到妈妈的忙。她的小脸发白,让人看着心疼。
火车上是人挤人,蒋燕只买了一张坐票,这一个大人加两个小孩要在这火车上挤十几个小时。他们中午上火车,要在半夜下车,在车站坐到第二天早上,换上另一班车。火车上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有方便面的味道,有汗臭味,还有食物馊掉的气味,还有尿骚味。男人们懒得挤去厕所,就在座位上用矿泉水瓶方便自己,方便完了,就把瓶子往窗外丢了。
这样的环境下,蒋燕坐在位置上自然是睡不着的,她得硬撑到半夜,不然就可能坐过了站。两个孩子自然禁不起这样的劳累,小的躺在妈妈怀里,大的跪在地上,扑在妈妈的膝盖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可怜的张雪,每睡一段时间还要被叫醒一次,因为她到了买票的年纪却没有买票,乘务员走过的时候,蒋燕就会把张雪叫醒,让她躲到桌子底下。张雪已经累的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做梦了,她感觉到有人摇她就往桌下钻,有一只手把她往上提,她就站起身来,就这样做过了一段路程。
火车换程的时候,张雪仍在睡梦中,她睁不开眼睛,只知道牵着蒋燕的手,蒋燕往哪边拉,她就往哪边走,她的手上还是提着蒋燕给的东西,在她的小腿上蹭来蹭去,发出“咂咂”的声音。在车站的长椅上,蒋燕用背包枕着头,两个孩子睡在她的身旁,一直到天明乘火车的人陆陆续续的挤在车站里,嘈杂的声音响起。
绿色的铁皮车厢在黑色的铁轨上发出撞击的声音,外面是一片黄土,绿色是少有的。火车上还能看到许多货车,拉煤的,拉水泥的,拉电缆的,时代的进步好像都在这火车上被看见了。
蒋燕见到张勇花去了两天时间,这两天的奔波让蒋燕的脸更加的蜡黄,眼睛里布满血丝。张雪累的两只眼睛泪汪汪,就差哭出来了,脖子上挂着的水杯已经没了水,手上提的食物也被吃完了。她的弟弟张鹏在车上哭了好一阵,现在又累的睡着了,她可不敢把弟弟吵醒,弟弟哭的太大声了,一整节车厢的人都盯着他们一家人看,人们写在脸上的厌恶让她害怕。
车站里,张勇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等着妻儿的到来。他看到蒋燕,看到张雪时,在工地上从没出现过的喜悦写在了脸上。张勇接过了蒋燕身上的背包,又用一只手抱起了张雪,亲昵的蹭了蹭女儿的脸。张雪用两只手用力的把张勇的头往外推,嘴里喊着,:“爸爸的胡子把我扎痛了。”看到女儿脸上的可爱表情,张勇脸上的喜悦更加的强烈。
他们一家人在一个宿舍里住了下来,住在一间房子里。清晨,蒋燕帮张雪扎头发的时候,张雪把橡皮筋一圈圈的缠在了手上,她好奇的看着自己的手指慢慢变紫,直至蒋燕用力的打了她的手。蒋燕对张雪说到:“不能把皮筋缠在手指上,这样手指会断掉,会变成残疾人。”张雪从妈妈那里得知,变成残疾人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情,手指断掉的人会变得特别的丑陋,可是她还是喜欢把皮筋或者绳子缠绕在手指上,这似乎成了她的一个小游戏。她总喜欢在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找一根长长的绳子缠在自己的手指上,看着手指由白色变红,再变成紫色,这时她就会把绳子解开,仔细的观察自己手指上被勒出的印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对这个异样的变化充满了好奇,但却没人能向她解释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张雪就这样沉浸在了自己的好奇中,她知道,当手指变成紫色时,她就必须把绳子从手指上解开,不然她就会变成一个残疾人,这就是她学到的一件新鲜事物。
以往在家的时候,张雪只能和弟弟玩,但是不到两岁的弟弟刚学会走路,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妈妈的怀里哭,张雪觉得最有趣的事情也不过是把手指放在弟弟的嘴里,弟弟会吸允。到了工地上,她多了许多玩伴。工地上有一个与她妈妈同样年纪的阿姨,会像妈妈一样牵着张雪的手。每当弟弟哭闹时,蒋燕全身心的去哄弟弟睡觉时,张雪就会去找这位阿姨。
每天早晨,张雪醒来的时候总是看不到爸爸,她问蒋燕:“妈妈,爸爸去哪了?”
蒋燕说:“爸爸上班去了。”
张雪问:“那为什么我没有看到爸爸出去?”
蒋燕告诉张雪:“那是因为爸爸去上班的时候,你还没有醒来。”
张雪说:“那我明天要早点醒来,陪着爸爸去上班。”
没想到,张雪竟然真的在天不亮的时候就醒来了,这时张勇刚穿好工作服。刚睡醒的张雪揉着眼睛,小嘴巴嘟囔道:“爸爸你去哪?”
张勇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醒了女儿,小心翼翼的说:“爸爸去上班去了。”
张雪说:“我要送爸爸去上班。”
张勇把他的手放在了张雪的头上,揉了揉,说到:“爸爸上班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张雪不能去,就在这里乖乖等着爸爸回来。”
张勇坐在旁边,抚着女儿的脸,外面的天还黑漆漆的一片,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在五与六之间,女儿的呼吸渐渐平缓,又一次进入了梦乡。
工地上的生活很少有变化,他们在天不亮就起床,吃过饭后,坐上工地配备的车,在摇晃的路上看着天渐渐明亮起来,等到阳光在清晨的露水上反射出一点光芒时,那就是他们开始工作的时候了。不论是寒风凌冽还是烈日当头,他们都那样劳动着,用血汗换取金钱,撑起一个家庭。等到太阳落下,光线变得灰暗的时候,那就到了他们休息的时候,他们又坐着摇摇晃晃的车回到住的地方。
类似于他们这样的工人,常年是与家分开的。他们奔波劳碌为的是撑起一个家,也是家,支撑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