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世间的路有千条万条，从一颗心走向另一颗心的路，却最漫长、最曲折，也最难到达。
所以，诗人说：“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于是，泪水涟涟的青衿士子，怜楼上佳人的琴曲无人聆听，无人懂得，无人安慰，他便在心里禁不住想要告诉这位佳人：再不要长吁短叹，人世苍茫，另一个寻觅知音的人儿，懂得你琴曲里的伤悲，“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愿我们化作心心相印的鸿鹄，一起在广阔的苍穹里展翅高飞。
这心底里的呼唤能够到达佳人那里吗？恐怕是不能，且不说楼高缥缈，单是一个陌路的男子，想要表达对这个佳人的怜惜和懂得，怕也是困难重重，几乎不可能。
那么，士子心底里的呼唤不过是一场幻想罢了，留给读者的依然是四顾无着，前也茫茫，后也茫茫，举目无亲，心底里极度的孤单；也是没有知音可寄可托、可倾可诉，可依可偎的伤悲。这样的迷茫无助，最是悱恻伤情。
这才是乱世中的人最真切也最普遍的感受，佳人如此，士子如此，普通人怕也如此。
清代的吴淇说，《古诗十九首》中，“惟此首最为悲酸”。
但如果仅仅是佳人不遇知音，似乎当不起“最为悲酸”几个字，再反过来细究全诗，楼高缥缈，可与“浮云”齐，佳人难及，隔着重楼绮窗，弦歌悲切，却又随风飘散。这一切，不过是“幻境”，佳人不遇知音之悲，其实不过是士子不遇知音之悲。
善操琴的人，总期望有子期这样的知音；千里马之才，总要有伯乐来识。慨叹“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的汉末文人，在一个君门深远、宦官当道的时代里，要怎样才能得到朝廷的赏识呢？空有豪情壮志，却出仕无门，四顾茫茫，这样的伤痛才悲苦难言。
原来，整首诗，不过是借佳人不遇知音，来抒发诗人政治上的失意罢了。
只是，这样的彷徨失意，被诗人幻化成了高楼听曲这凄切的一幕。
这让我想起后来很有意思的文人朱庆馀，这个人很贼。
苦读十余年，自负才名，但是到了考试前夕，却有些不自信了。于是，将自己的二十六首作品呈给了水部员外郎张籍，张籍惯以提携后进而闻名。朱庆馀希望得到张籍的赏识，但心中忐忑，便附了一首小诗《闺意呈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千年的光阴一角，朱庆馀打着马从吴越真情地眺望长安，希望自己文耀天下，位及庙堂。于是，将自己化为一位小心翼翼的新嫁娘。把主考官比作公婆，把张水部比作夫婿，探问自己的诗文是否合乎要求，能不能通过考试。
我以为，张籍手捧朱庆馀的小诗，一定是被逗笑了。瞧这个小媳妇，把要见公婆的忐忑不安和患得患失，写得多形象，还将他自己看成了贴心的小夫婿，要面对小媳妇近乎撒娇式的提问。倘真的是洞房之晨，怕再粗粗拉拉的人，也架不住这样的温柔，缴械投降，回一句痴心甘心的话：好看极了。
当然，朱庆馀的诗写得的确不错，张籍也无须违心地讨好这撒娇的小媳妇了，他给朱庆馀回了一首诗《酬朱庆馀》：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执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越地自古出美女，你便是从清净明澈的鉴湖边走出的采菱女。稍事打扮，自然明艳照人。那齐地身着华美衣服的女子尽管很多，哪比得上采菱越女的美貌和歌喉动人，谁能比你更惹人怜爱呢？
意思是说，你朱庆馀先天素质好，后天又勤奋，自然德才兼备，只是稍微有点不自信罢了。你也不是徒有其表、华而不实之人。放心吧，本人非常赏识，榜上有名是没有问题的。
朱庆馀接到张籍的酬答诗，一定乐晕了，有了张籍的推荐，还愁什么呢？果然，最后朱才子如愿以偿。
文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倒牙，就连考试这么严肃的问题，也可以借着闺房之乐来表达。
当然，十九首中的诗人借着高楼听曲来表达自己政治上的失意悲酸，也便是异曲同工了。
但，这是乱世，即便是盛世，文人失意也是寻常。乱世里，文人即使暂时得意，又能如何呢？
譬如魏晋时期的向秀，和嵇康是铁哥们儿，嵇康这个人身长七尺八寸，相当于现在的一米八以上，举止“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气质“肃肃如松下之风，高而徐引”、“风姿特秀”，为魏晋时期第一美男子，但后来因为“吕安事件”受到牵连。
嵇康和吕安情意甚密，每当思念的时候，便奔行千里去相会。吕安的女人长得很美，被吕安的兄长看上了，于是以“不孝”之名卑鄙地诬陷弟弟。“不孝”在古代是大罪过，嵇康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为友人一辩，终被牵扯进去。
司马昭想到嵇康一贯对司马家的不合作态度，加之钟会添油加醋，钟会这个人确实不咋样，他其实是很优秀的，退而能谈玄，进而能带兵，长得也高贵、帅气，只是，相比嵇康，才华、外貌都要略输一筹，“既生瑜，何生亮”，这也是没奈何的事。
他去拜访嵇康，嵇康正忙着打铁，这是他的爱好，对钟会视而不见，只在钟会临走的时候问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没好气地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却从此对嵇康的这份轻视耿耿于怀，才在司马昭面前煽风点火。
嵇康最后被杀，这让他的好友向秀悲伤不已。当初，兄弟俩在大树下，一个打铁，一个拉风箱；抑或一个弹琴，一个坐在草地上合掌倾听。但嵇康死后，司马氏的统治已成定局，向秀虽然一直隐而不出，但司马氏的高压，使得文士也很难居安一隅。便打算走一趟洛阳，蹚一蹚政治的浑水。
那是一个千年前的黄昏，他路经嵇康的旧居，倦鸟归林，晚霞满天，暮霭沉沉，忽然听见邻家有竹笛的声音响起，声调悲切。想起多年前，竹林七贤的喧嚣过往，不禁悲从中来，动容不已，写下了著名的《思旧赋》：“余与嵇康、吕安居至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当初，他和嵇康、吕安相交甚厚，如今，两人皆已不在，他想起了嵇康就刑时，看看日影，知道自己时候已到，便索琴弹了一曲《广陵散》，“远而疏”的从容风度至死犹在，如今，故人不再，妻儿也早已搬离，旧居宛若荒冢，说不出的凄凉况味。
向秀后来做了散骑常侍，但为官后始终无心于宫阙之下，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不知所终的背影。
茫茫尘世间，知交零落，人生无常，这是一种欲诉不能的忧伤。政治，不是富有才学而不懂钻营的人玩得起的。加之，从东汉末年到三国到汉魏东晋，一直动荡不安，文人多有对生命本身和前途世路的无由悲观。向秀的背影，透着的也是浓浓的失意。
然而，向秀的失意绝不仅仅是政治上的，政治上的痛苦，从魏到晋，一直都在，更重要的恐怕是他生命里知交的零落，人世间，到哪里再寻嵇康、吕安这样的尘世知音？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十九首里诗人的失意和向秀有得一拼。
在乱世里，有三两知己，契阔谈宴，生命相惜，实在是奢侈的时光。那么即使是政治上的失意又如何呢？
嵇康曾经写过《与山巨源绝交书》，嵇康是魏国的驸马，司马氏窃取的便是曹魏的天下，山涛要推荐嵇康为官，当然会遭到嵇康的拒绝，不但是拒绝，他还借此以“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语，表明了自己要跟山涛绝交。
但是，当嵇康临刑之前，他的儿子嵇绍来看他，他便对儿子说：“别害怕，有你山涛伯伯在，你不会成为孤儿的。”
一方面公开和山涛绝交，一方面又对山涛信任到骨子里，这样的知音人相比政治上的失意，实在是弥足珍贵了。
既然乱世里政治上的失意和痛苦难免，那么，就没有什么好痛惜的，相反，这可能是好事，因为文人开始转而重视自己的内心。向内探索，也便有了后来的建安风骨、魏晋风度的大精彩。
如果不能政治上得意，那么，请赐我尘世里的知音。
东汉的残阳下，文人心里的这点奢求，是山涧的清风，在沉闷与悲凉中，有了一丝温情和沁凉。
乱世里，有奢求是好的，能够奢求也是好的。
可高楼弦歌，为什么偏偏等不到一个知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