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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2)

作为末世文人的罗隐这样说,其实是不赞成文人忘本,专注于享乐和富贵闲逸的。

其实,故事原来不是这样的,这个故事最早出现在《汉书·朱买臣传》中,说的是朱买臣知恩图报,其妻羞而自尽。

前面的故事大体相同,朱买臣到了四十多岁还没仕进,但自信地对妻子说:“我到了五十岁会富贵,现在已经四十多了,你跟着我受了这么多苦,等我富贵了,一定报答你的功劳。”他的妻子听了很愤怒,请求休了她,朱买臣无奈,只好让她离开。后来,她嫁给了一个木匠。有一次,她和木匠上坟的时候,遇见买臣,见他饥寒交迫,还拿饭给他吃。

等到朱买臣当上了会稽太守,她看见朱买臣前呼后拥,县吏亲自迎接,非常后悔,和木匠一起拦住了朱买臣的车乘。朱买臣便将他们夫妻安置在自家园中,供给他们吃喝,过了一个月,他的妻子自尽了。

她选择自尽,实在是因为感到无比羞愧,觉得自己当初对丈夫那样,现在又回过头要他供养,实在是无颜活在世间,所以自尽。

我相信,《汉书》里的这段记载应该是真实的,但罗隐那样去附会,也有他的意图,罗隐不过是想抨击末世文人,无所追求,沉醉于富贵功名。

可是,文人抨击也好,嘲讽也好,自嘲也罢,也只能这样“吼”一嗓子罢了,至于回音,也只能是空荡荡的寂寞了。

罗隐自己不也如此吗?他的失意是双重的,既是仕途上的,也是情感上的。

早年,他专攻儒术,希望自己能够“佐国是而惠残黎”,然而,他天生一种乖张的性格,看不惯的总喜欢冷嘲热讽。最终,科场蹉跎,竟至白头。最终,也只能隐遁山林,炼丹养性,过起了道士的生活。

情感上,他更是倒霉,因为他生得丑,其实,生得丑的也未必就一定不能情场得意。温庭筠也长得奇丑,却得了绝色美人鱼幼薇一世的钟情。

但罗隐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考不取功名的时候,在京都一待就是七年,虽未能荣登朝堂,却因为诗写得好而名扬天下。而且,内心里,他一定是个多情的人,因为他有一首《梅花》:

吴王醉处十余里,照野拂衣今正繁。

经雨不随山鸟散,倚风疑共路人言。

愁怜粉艳飘歌席,静爱寒香扑酒樽。

欲寄所思无好信,为人惆怅又黄昏。

写梅花诗写得最好的当然是林和靖,他朝夕与梅相处,以梅为妻,爱到骨子里,才会写出“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美丽句子吧。

但是,罗隐这首写得却是最多情。雨中芳菲不散,风里共人细语,那飘落的花瓣让诗人怜惜,寒风里的香气直扑酒樽,想寄一枝梅花给思念的人,又不能传达什么好消息。所以,黄昏里,梅花替人惆怅。

一言一句,无处不溢着情意,可见这个丑男人,很丑也很温柔。

当时,吴越王称赞他“黄河信有澄清日,后世应无继此才”。令他诗名大振,也很快传入闺阁,宰相郑畂的女儿非常喜欢他的诗,到了入迷的程度,竟然一腔柔情全在罗隐的身上,对他害起了单相思,听说罗隐就在京都,便哀求父亲请他到家里来做客。

父亲当然明白女儿的心思,可是,他虽然是名动一时的大才子,相貌却奇丑无比,女儿真的会爱上他吗?无奈之下,只好请罗隐来家,郑畂的女儿便躲在屏风后面看,想一睹日思夜想的才子真颜,一见之下,竟然吓晕了。醒来之后,就把罗隐的诗全烧了,从此不提罗隐这个人,不读罗隐的诗。

不知道罗隐本人知不知道这件事,但也足以说明罗隐容貌之丑了。

但他也还是有一个红颜知己的。

早年的时候,他还没有什么名气,遇到了妓女云英,云英娇美动人,和罗隐相交甚欢,罗隐对她心生爱慕,想和她执手白头。可是,云英倒不是嫌弃他相貌奇丑,她一心要攀附权贵,罗隐当然不合她的心意,她便断然拒绝了罗隐,罗隐伤心欲绝。

十年之后,罗隐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才子,但是仍未考中,两人不期而遇,陌路相逢,互道旧事,云英不免有所奚落。十年啊,一才子,一美人,同是天涯沦落人,怕该是惺惺相惜才对。

罗隐赠诗与云英: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在外人看来,可能觉得诗中是有着嘲讽之意的,我未成名,你也还未嫁,可能我们俩生来就是不如人的命。意思是说,我们俩其实还是一样,才子考不取功名,女人嫁不了好人家,其实也差不多。

云英很不幸福,对曾经爱过她的罗隐来说,应该是爱恨交加的。因为爱她,所以希望她能够幸福,但她并不幸福。如果不能相爱,至少能够相惜吧,何必相互伤害呢?

其实,爱,也真的是很无奈,世间多少爱,会辗转蹉跎,成他日的伤痕!

文人到底是很有良心和良知的一类人,所以,最后四句“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让人力求摆脱“穷贱”、“轗轲”和“苦辛”,该先高踞要位而安享富贵荣华,不要因穷贱而常忧愁失意,不要因不得志而辛苦煎熬自己。

这几句话怕也是“讽”,其实,乱世里,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十九首里的这个士子听着筝曲,把这些终日“良宴会”的人的心态完全揭露出来,仿佛是鼓励大家都去这样做。但是,内心里是不屑的,是为这些人如此违背了文人的良知而叹恨。

但是,大家都如此,似乎,这才是主流,反而是乱世里有所坚持的文士才是另类。乱世里,容易造就畸形的人生观,纵欢极乐,以为这样就可以忘记身外的寂寞。

真的可以忘记吗?

柳永回答得最好,“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也许,东汉残酷的现实,已经屡屡伤害了文人们忠君报国的情怀和济世救民的志向,他们恃才傲物、轻狂自负,却缺少孔孟那样的坚持和自信;他们愤世嫉俗,有人格尊严和独立意识,却不能像屈原那样横而不流、遗世独立。

那么,他们只能选择放纵和麻醉。

后世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便以酒为命,极度放纵。他经常乘着鹿车,手里抱着一壶酒,命令仆人提着锄头跟在车子后面跑,并说道:“如果我醉死了,便就地把我埋葬了。”

据说,有一次,刘伶游荡到杜康的酒铺,见一副对联: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龙两盏海底眠。他非常不服气,便走进杜康的铺子里大喝起来。后来喝醉了回到家,交代自己的老婆:“我要死了,把我埋在酒池内,上面埋上酒糟,把酒盅酒壶给我放在棺材里。”说完,就死了。

他的妻子按照他所说的安葬了他,三年之后,杜康来找刘伶的老婆,把刘伶从棺材里挖出来,刘伶还醉呼呼地说:“孩子他妈,你可来了,酒是好酒,没有下酒菜啊!”

刘伶一醉三年,三年中,世事变迁,有多少的起落沉浮?人生,又有多少的磨难艰辛,只有刘伶,在醉里无忧无虑。西晋时期,社会也一直动荡不安,长期处于分裂之中,文人常常遭到莫名的政治迫害,作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能够怎么办?唯有“疏狂图一醉”,哪管醉中乐得有味还是无味呢?

刘伶最终还是青史留名,因为他的放纵,他的《酒德颂》。

文人当于乱世或末世,能够做的除此之外便是逃避了。做个隐士,远离红尘纷扰。

当初,蔡邕也曾经带着妻儿隐居高邃山,那里林木阴翳,飞瀑流泉,实在是人间仙境。蔡邕奏请订正五经文字,但因为痛陈得失,得罪了小人,受到构陷而锒铛入狱,后来遇到大赦,流亡到高邃山,结庐而居。

原来,他是想就这样隐居深山、不问世事的,可是,无情的战火,还是没能够放过这个名满天下的大儒。董卓得势,进驻洛阳,他想笼络天下读书人的心,于是,隆重地请他出山,如果不出山,就诛他九族。

蔡邕本想逃避,避开这个乱世,终究无法避得开,也注定一介耿直的文士,终会寂灭于这样的乱世,徒留遗恨。

我们看十九首里的这一首,便觉得诗人的酒樽里埋着泪,诗人的心底里咽着伤,他所说的不过是违心的话,嘲讽着,也自嘲着。

在那样的乱世,也只能如此而已。

人生如寄,有人所寄的是盛世,有人所寄的是末世,这也完全是不由人去选择的。

透过诗人的笑颜,我们触摸到的是他那颗无奈和失意的心。

风烟起时,我们短暂地存在,如一粒飞尘,而穿越千古的文人心底的这点伤,怕也只是似有若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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