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让岁月迢遥经久地远逝;生,让时光奢侈短暂地停留。如果不能挽留住时日,那就挽留住亲情吧,骨肉天伦,是尘世里暖暖的火光。
去者日以疏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大悲,往往无泪。
很多的悲,都是可以诉诸眼泪、哭泣甚至哀嚎的,但当悲到极致,却是欲哭无泪。当人生潜伏着巨大的无可把握和不能左右的外在推力时,只能是束手无策,在心里历经千回百折,万般煎熬,表面上,却只能是悠悠的一声长叹。
譬如“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这一句,死去的人,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被淡忘而变得空虚了;活着的人,因为自己常常见到和接触,反而渐渐熟悉和亲切。可见,死去不过是“去者”自己的悲,于“生者”,不可能是永远的伤痛。
人在岁月面前,巨大的无力感和失重感,透过这深切的生命体验和淡然又淡然的句子,一下子令人目瞪口呆,若置身荒原,四面八方的孤独和无助一起袭来。
淡淡的笔触,深重的笔力,一下子就揪出了生命的渺小、世事的苍茫、宇宙的恒久、人世的无常。
东汉末年,是诡谲变幻的历史大动乱。乱离和无望中,忧患和人生理想的幻灭,使得文士们在精神上跌入了忧郁的深谷,他们挣扎、徘徊,然后颓废。然而,外部世界的日渐逼仄和萧条,反而无限地拓宽了他们的内宇宙,他们开始不断地向内探寻,走上了对自己的内宇宙进行反思之路。
于是,草木荣枯、世事无常、旦夕祸福、人生如寄、聚散无凭……无不成了他们用生命来体察的悲伤。极尽了人间忧患,又佐以道家的辽阔想象和先秦的“名理”观念,用生死的参照,来彻悟人生种种和世道艰难,一路悲歌。
这悲歌如贾岛笔下的“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无声而起,满目生凉;如陈子昂笔下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念幽独,悲怆有声;若李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一鞭斜阳,无尽凄伤。
我想,之后的三曹七子,建安之雄风,该是文士们不断向内积蓄的无穷内力的爆发吧。
这首诗,诗人一开头,就写出了一种苍苍莽莽、宽阔寂寥的旷世孤独,仿佛跨越时空,把人世间无限的悲欢离合,反复无常的人生体验,触目惊心地放在你的眼前。
它是一种因果:天地,乃万物之逆旅;人生,乃百代之过客,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灾难深重、前途茫茫的乱世呢?人,早已经无暇自哀,又岂会为死去的人悲伤?那么,“去者日以疏”,对死去的人的模糊与淡远,甚至觉得幻灭,也是自然的了。对活着的下一辈,因为接触多而印象加深,也是自然的,这便是世道的炎凉,是岁月的无情。
它是时空的寥廓,去的去了,来的来了,去的还会有再去的,来的还会有再来的,今日之“去”也有过往昔之“来”,而今日之“来”,也会有来日之“去”。轮回无限,沧桑无尽。
它也是一种内心世界的了然,人事代谢,岁月无常,生死存亡之痛,人天寥廓之叹,要怎样在世事中颠沛,在内心里历尽劫波,才会有这样的洞察和反思?
不经历深刻的怆痛,就无以有这样深切的体察。
汉末的文人们,心里的怆然与苍凉,就这样从看似淡然的句子里呼啸而来。
这让我想到后世的嵇康和稽绍。
嵇康,是竹林七贤之首,是魏晋时期最具风采的美男子。他的好朋友山涛说他“稽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玉山将崩,这是怎样的美,怕只能在想象中才有了。加上他身长七尺八寸,相当于现在的一米八以上,风神萧疏,外表和气质都是一流的。
他是属于曹魏的,他娶了曹操的曾孙女,是曹家的女婿,于是,他的心里只对曹魏是认同的。觉得司马氏窃国,不可原谅。
风吹竹林,残阳如血,他端坐抚琴,远处暮云四合,他岿然不动。音乐穿越竹林,如惊涛如裂帛,惊飞了天边的归鸿,他的身影慢慢和魏国的天地合二为一,仿佛注定他要随同魏国一起逝去。
和司马家族的极端不合作,使得司马昭一怒之下杀了他,一曲《广陵散》成了他最后的绝唱。
玉山终是崩倒,据说后来司马昭很是后悔,但嵇康已逐晓云空,永远地去了。
山涛是嵇康生死相托的朋友,嵇康临死前对儿子说,你山涛伯伯不会不管你的。果然,山涛在嵇康死后将他的儿子稽绍抚养成人。这个稽绍,也很优秀。
《世说新语》里,对竹林七贤的后代都有记载,其中有“康子绍,清远雅正;涛子简,疏通高素;咸子瞻,虚夷有远志”。又说:“凡此诸子,唯瞻为冠,绍、简亦见重当世。”
也就是说,嵇康是竹林七贤之首,他的儿子在后代中也算是第二号人物。
他初进洛阳的时候,有人就跑去告诉王戎说:“昨天我第一次见到嵇绍。他长得高大雄伟,在人群之中,就像一只仙鹤站立在鸡群里一样引人注目。”这便是“鹤立鸡群”这个成语的由来。
王戎面对大惊小怪的来人说:“小伙子确实不错,但你没见过他爹呢!”
可见,这父子俩,风采倾倒当世。
可是,稽绍后来却当了晋惠帝的侍中,为人刚正耿直,性情也似其父。八王之乱中,也即公元304年,东海王司马越挟持晋惠帝进攻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两王的军队在荡阴遭遇。
事前,有人很替稽绍担忧,知道那一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就问跟随皇帝亲征的稽绍:“你有好马吗?”稽绍回答:“我为侍中,职责就是在皇帝身边保护他,生死早已经置之度外,还想什么好马?”
荡阴之战,司马越军大败,晋惠帝身中三箭,侍从们全都顾命而逃,只有稽绍紧紧护着晋惠帝,司马颖下令,除了皇帝,其他人格杀勿论,一顿乱刀砍杀,稽绍的鲜血溅了晋惠帝一身。
晋惠帝被劫持到邺城之后,侍从要给皇帝洗衣服,皇帝却说:“这上面有稽侍中的血,请不要洗!”晋惠帝是历史上有名的白痴皇帝,却能够说出这么动人的话,如果不是史官的杜撰,倒也是血雨腥风里的一脉温情了。
父子俩都因晋而亡,父亲是对晋坚决不合作,宁愿用死来反抗;儿子却是舍命保护晋惠帝,不惜血溅龙袍。
没有谁对谁错,朝代更迭,时事流转,人哪有反抗的余地?世事的诡谲和无常,让人无措。
我们不知道十九首里的这个士子看到过怎样的人事变迁,经历过怎样的世事播弄,才会在开篇把一“来”一“去”洞察得如此清明。可是,何必说呢?乱世,无外乎“时积乱离”、大地兵戈,生灵涂炭。每一次兵戈的起落、朝政的动荡,都是灾难,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灾难。
十九首里的这个士子驱车出了城门,四野空阔,到处都是坟墓。这累累丘坟一下子冲开了诗人内心的悲情,眼前世界的触目惊心,精神世界的晦暗委顿,刹那间交融、爆发,使得他思维的触角轩翥不群、气势不凡,涵盖了生死存亡之大痛。
难怪唐代诗僧皎然在《诗式》里说:“夫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
也许,这一首就高在初发的这一句的境界上吧。
接下来的,所见所思所想,无不与一“去”一“来”、一生一死相关。
古墓虽是人生最后的归宿,可是,即便是“去者”,还是难以保全,他们的墓地被碾平成为耕地,就连墓边的松柏也被摧毁,成为禾薪。“去者”已“去”,了无痕迹,与时日俱逝。而新的田野,早晚也会成为“生者”的归宿,与时日俱增。
诗人陷于悲伤的生死轮回、鱼龙变幻中,仿佛听见了白杨被劲风所吹,发出“萧萧”的悲鸣。白杨何悲?悲的是士子自己罢了。
这一句,对后世的影响是很大的,我想到唐代的一个故事。
那是唐太宗时期,他打下天下之后,非常热衷于读书,觉得自己年轻时没有早点开始读书,是很后悔的事。他曾经写过“晚烟含树色,栖鸟杂流声”的句子,这写的是夕阳西下的景色,不仅仅写了景,还写出了自己对景色的观察和感觉,就像画油画,不仅写实,更重于自己的主观感受。可见,造诣是很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