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五天,一直忙着干活,我都没有时间停下来歇口气,也没时间思考或担心。因为这栋房子是一个可怕的噩梦。天知道我们来之前,安格斯到底怎么打的前站,“准备”了什么。
我们新家的基本结构还是不错的:两间有山墙的白色小屋,是由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神父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设计的,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它们被打通成为一栋房子。不过,我们进来,初步视察了一番后发现,毫无疑问,这个地方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后,基本上就再也没有人住过。
厨房模糊难辨:冰箱锈迹斑斑,里面全是黑乎乎的脏东西,肯定是要扔掉的。炉灶虽然可以用,但脏得一塌糊涂。到达的第一天,我跪在地上,刷了好几个小时,膝盖都要疼碎了,可到夕阳西下,暮色早早地洒在它上面,我才发现,自己只完成了一半。而且当时我还没有去碰那个深深的陶瓷水槽,里面的味道难闻到你会怀疑它是被用来杀海鸟的。
厨房的其他地方要稍微好一些。水池上方的水龙头喷口处,沾染着不明液体。安格斯忘了告诉我,我们唯一的自来水,是一根从陆地接过来的细细的塑料管道供应的——这根管道在堤道的一段落潮时会暴露出来。它有些轻微漏水,所以海水会倒灌进去。这样,落潮的时候,我从厨房窗口就能看见漏水的地方——看着小股的水柱欢快地从塑料管中奔涌出来,跟天空打招呼质疑。
因为饮用水中渗进了海水,所以我们用水时必须先煮沸,可就算煮沸,水喝起来还是有一股鱼虾的味道。因此,输水管道的修缮就成为当务之急,我们不可能永远喝布罗德福德超市买来的瓶装水。我们既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买水。可是,用药片过滤或净化水作为一种长期的解决方法,会比较复杂,而且耗时。然而,我们怎么去说服自来水公司来帮助我们,来给我们三个人,大老远跑来定居到这个偏僻之岛的小家庭来供水呢?
说不定,自来水公司出于同情,万一最后答应我们,过来帮我们解决供水问题的时候,还能帮我们灭一下房子里的老鼠。
因为房子里几乎到处都有老鼠。我睡觉的时候,经常被在墙壁中玩耍嬉戏又跳又叫的它们吵醒。有这么多笼子,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把所有食物放进铁丝笼子里,悬挂在厨房的一根铁丝上面。
我当然希望能把食物放在厨房的柜子里,可那些柜子都潮湿生锈,我第一次打开最大柜子的柜门的时候,发现里面脏兮兮长满霉点,在架子中间,居然还有一副小小的、白色的地鼠的骨架。
它就像考古者搜集到的一具好看的博物馆展品:既新奇又精致,既恐怖又神奇。最后,我还是让安格斯把它扔到了海里。
今天,已经是我们来这里的第五天,我独自坐在一盏孤灯前,浑身黑灰,筋疲力尽,看着壁炉里的一根根木柴燃成灰烬,因为我喜欢看着火焰一点点熄灭。安格斯躺在卧室那张巨大的包木边的旧床上睡觉,鼾声如雷,他把这张床称为“海军上将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它这个名字。女儿也在位于屋子另一头的卧室睡觉,旁边是她心爱的小夜灯。
一个大火星飞溅到土耳其地毯上。我没有动,因为我知道,这块地毯已经潮湿到无法被点燃的地步。我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看着上面之前匆匆列出的一个任务表,单子已经很长,可我仍在昏暗的光线下继续添加内容。
我们必须搞到一艘船。安格斯每天都在跟可能的卖家接洽,船的价格通常都是贵得我们无法接受。而且,我们也不能冒险去买那种便宜的,有可能会沉的船。
我们还需要修理电话:那部摆在冷冷清清的餐厅茶几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胶木外壳黑色老电话,表面掉漆严重,底座还有神秘的烧焦的痕迹。我想,一定是有人把它放在滚烫的火炉上面。也许那人为了御寒,或者为了不去想那些烦人的老鼠,于是喝下大量威士忌,醉后就把电话搁到了火炉上。
不管原因何在,反正那个电话是不能用的,打电话的时候,电话线会发出啪啪的巨大声响,根本听不清听筒那头在讲什么,我担心这是因为电话线路也受到海水的腐蚀。
这意味着,即便我们买一部新的电话机,也没办法正常打电话。这个地方自然不会有因特网线接入,也没有手机信号覆盖,真是名副其实的与世隔绝。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
继续列清单。
我竖起耳朵,听着这栋老宅子在斯利特南部的海风中嘎吱作响;听着壁炉里木柴咔咔的爆裂声,那些被海水浸过的原木拒绝燃烧。我的衣服上有股柴火的味道。
还有什么?我们还得把所有餐具和玻璃器皿拆封:乔希、安格斯和搬运工人,大老远把它们从伦敦运过来。我们现在还在用果酱瓶喝红酒。
我在“箱子”一词下面画上横线以示强调,然后环顾四周。
有的墙壁上悬挂着奇怪的画像,上面乱七八糟地画着舞者、美人鱼和苏格兰武士,可能是过去那些年中,那些暂住者留下的作品。他们还是得走,他们有些奇怪。厨房后面的柴房更加糟糕——里面简直堆了一百年以来的杂物,我准备把它留给安格斯去收拾。除此以外,外面的大棚子也破旧不堪,里面满是脏兮兮的鸟毛。还有那个带围墙的花园,里面布满杂草和乱石,重新整好也得花个几年的时间。
然后就是浴室旁边的马桶,在储水箱上挂着一个纸板指示牌,上面有安格斯祖母年迈的双手留下的笔迹:请将石头留在坐便器上,它是用来驱赶水貂的。
我在任务清单中写道:修理马桶。然后又写上:干掉水貂。
接着,我停下来,微微一笑。
不管怎样,我在这里还是能找到满意的地方,甚至是对未来的憧憬。
这是一个正确的计划,宏大得令人生畏,但我喜欢这种被艰巨的任务包围驱策的感觉。我明确地知道接下来的十三个月自己需要做什么:将这栋漂亮却可怕的宅子,打造成一个可爱的家;将逝去的人带回生活中来。
就是如此,我别无选择。我只是不得不适应它,我迫切地要履行这个任务。
这里还有更多重要的好处。两间较大的卧室和这个客厅,都可以住人;它们有水泥墙壁,和可用的暖气。其他卧室、餐厅和后厨房,都不小。总之,这幢房子的空间很大。
我还喜欢那个灯塔,尤其是在晚上。据我估算,它每隔九秒钟闪烁一次,亮度适中,不仅不会影响我睡觉,反而像一个节拍器,像母体缓慢的心跳,有助睡眠的功能。
当然,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热爱这里的风景。虽然之前对它并不陌生,但真正身处其中,还是让我惊艳,每天都是如此。
有时,我发现自己张着嘴站着,手里拿着油漆刷,脚旁摆着一桶松香水,后来才意识到,自己静静站了二十分钟,就是在欣赏阳光穿过黄褐色的山脉,给深色的岩石镀上一层金边;欣赏白云缓缓飘过诺伊达特白雪覆盖的山巅:
Sgurr nan Eugallt, Sgurr a'Choire-Bheithe, Fraoch Bheinn.
我手里拿着笔,在放在腿上的便签本上,写下这些词句。
Sgurr nan Eugallt, Sgurr a'Choire-Bheithe, Fraoch Bheinn.
这些词是安格斯教我的。这些美丽、灵动,被海盐浸透的盖尔语地名,交汇成为一种文化,如同库林丘陵冲进科鲁什克湖留下的灼痕。安格斯和我,晚上一起喝威士忌的时候,他会在地图上给我指出这些名字,我会一遍遍重复着这些神秘的元音和辅音,发自内心地开怀一笑。
跟爱人一起,依偎在旧地毯上,亲密无间,心中无比满足。
此时,安格斯在我们的床上睡觉,我很想躺到他身边去。不过,作为今天的最后一项任务,我写下了那些山峰的名称:仿佛它们是一串咒语,能够保护我们这个小家庭——默克罗夫特一家,我们独自生活在这个小岛,拥有属于自己的小片银色沙滩,还有一群好奇的海豹。
“妈妈,妈妈……”
隔着重重房门,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妈妈!妈妈!”
难道是又做了一个噩梦?我扔下便签本,拿起手电筒并扭亮,沿着凉意袭人的过道,向她的房间走去。只见她的房门紧闭着,难道刚才她是在说梦话?
“妈妈……”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异。那一刹,我竟然呆立在门前,不想进去。
我很害怕。
这很荒唐,但我的心确实被恐惧攫住。我居然不敢进自己女儿的房间!似乎有某种未知的力量在阻止我,似乎有一个恶魔在控制我,我居然体验到而是那种傻乎乎的、看恐怖片时那种害怕的感觉。床下有鬼,门后有鬼。我女儿可能就在里,像那样冷笑着看着我,就像她在车里那样,试图迷惑我,惩罚我。是你害死我妹妹的,都怪你不在那里。
可这全是瞎想,只是当年父亲对我吼叫时记忆里留下的阴影。
他事业不顺的时候,经常对我,对我软弱的母亲大喊大叫,那时,我就像鬼一样,躲在门口,任他吼叫。所以,一看见关闭的门,我就不由自主地紧张。
所以,不能这样。我肯定不能是这样的妈妈。
我绷紧神经,扭开门把手,跨过门槛,向昏暗的房中望去。
有那么一刹,心中的关切一度超过焦虑——科斯蒂坐在她的床上,她当然没有在笑,而是脸上满是泪水。怎么了?她的小夜灯依然亮着,虽然光线很暗。发生什么事了?
“宝贝,宝贝……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赶紧冲到她身边抱住她,她不说话,哭了好几分钟,我摇摇她,然后紧紧搂住她。她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一定是又做噩梦了。渐渐地,她平静下来,我能听见,外面的潮水伴着她的哀伤,起起落落。我想知道是谁打开了窗户,或许是安格斯,他喜欢新鲜的空气。
小姑娘呜咽着,渐渐平静下来。我用双手捧起她的小脸,感觉指间有热泪划过。
“好了,亲爱的。怎么了?又做梦了?”
我的小姑娘摇摇头,哽咽着抽泣了一声。接着,她又摇摇头,抬起手指指向一个地方。
她的床上摆着一张打印出来的大照片。我把它拿起来,痛苦立刻袭来。照片十分模糊,一看就是计算机打印出来的,但图像倒是鲜明可见。那是莉迪亚和科斯蒂在德文郡度假的照片,可能是事故发生前的一年拍的,她们在因斯托的海滩上,穿着乐高的德宝帽衫,手里拿着水桶和铲子,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笑盈盈地看着我,看着拍照的手机。
想到这里,难以抑制的悲伤便如瀑布般,夹杂着泥沙倾泻而下。
“科斯蒂,你从哪里拿到的?”
她没有回答。我很疑惑,因为很早以前,我跟安格斯就下定决心,在可能的情况下,把大部分照片,甚至所有照片,都藏起来,不让女儿看到,封存过去的回忆。难道她是从某个未分类的箱子中翻出这张照片的?
我仔细端详照片,努力不去管自己涌动的伤感。可这太难了。照片上,姐妹俩是那么开心,在阳光下,挨着彼此最亲密的人。我忽然意识到,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这个仅存的女儿,其实是沦为了孤儿。
科斯蒂穿着柔软的粉色睡衣,她突然从我怀里挣脱出去,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照片,翻转过来,借着昏暗的灯光,问道:
“妈妈,哪个是我?”
“什么?”
“哪个是我?妈妈?是哪一个?”
哦,天哪!哦,救救我!我居然不知道答案,这是不可饶恕的。事实上,我不知道。我真的无法分辨出这张照片中的她俩,没有任何视觉线索。我该撒谎吗?万一我说错了呢?
科斯蒂等着答案。我什么也没说,嘴里咕哝着说了点别的,安慰的废话,脑子里构思着该如何撒谎,可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只是让自己更加慌乱。
科斯蒂盯着我看了一眼,然后开始哀号起来,她重重仰面躺下,胳膊拍打着,像两岁小孩在大发脾气。她撕心裂肺的叫声和哭声,让我肝肠寸断,我从她的喊声中,依稀分辨出她在说:
“妈妈,妈妈,妈妈,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