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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才让女儿重新平静下来,并最终睡去——她紧紧地抱着小狮子,简直要把它勒死。可这时,我却无法入睡。接下去的六个小时,我躺在鼾声如雷的安格斯身旁,双眼紧闭,心中却波涛翻滚,脑海里回响的全是她那句:

我是谁?

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哪个“我”已经死去,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早上七点,我从乱糟糟的床上爬起来,又紧张,又疲倦。我用刺啦作响的电话联系上乔希,他打着呵欠答应我,早上潮水涨起来的时候,开船送我到赛尔基停车场,去取我停放在那里的轿车。我刚放下电话,就见安格斯困兮兮地走进厨房。当然,他对我的做法充满了不解,打着呵欠抛来一连串问题:你干吗要给乔希打电话?你干吗去那么早?发生什么事了?

我试图作答,却欲言又止。我不想把实情告诉他,至少现在不想。整个事情太诡异,太可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实在不想跟他说。

所以,我宁可选择撒谎。也许,过去我就应该多撒些谎。也许,许多年前,我出轨的那件事,我就应该撒谎,那样,自己犯下的这个错误,也不会对我们的婚姻造成无法弥补的破坏。然而,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时间自责,我必须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早出门,因为我要开车到格拉斯哥,去查阅一篇文章,因为伊莫金给我介绍了一个活儿,我得尽快完成,赚到钱补贴家用。我还告诉他,科斯蒂昨晚又做了一个噩梦,我不在的时候,他得多安慰她。

一个噩梦。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一个拙劣的谎言,但他似乎信了。

接着,乔希驾船赶到,睡眼惺忪的样子。我们绕过萨尔玛戴尔,来到奥恩塞。我冲上防波堤的台阶,跳进车子,疯狂驾车前往格拉斯哥——从凯尔到威廉堡,再到市中心,路上顺便给伊莫金打了个电话,请她帮忙。她认识苏格兰最好的心理治疗师——马尔科姆·凯拉韦。几个月前,我读过伊莫金的几篇文章,她在其中一个赞扬现代母亲角色的章节,提到过这些心理治疗师。现在,我需要她的帮助。

“你能帮我预约一下吗?就现在行吗?”

“什么?”

“艾米,拜托。”我一边盯着光秃秃的兰诺赫高地,一边开着车,一边打着电话。周围不会有警察以开车打手机为由拘捕我。间或露出的阳光,将狭窄的峡湾镀上一层暗银色的光芒。

“拜托,艾米,我需要你帮帮我。”

“嗯,好吧……好吧,我可以一试。他会给你回电话的。不过,嗯,莎拉,你确定你没事?”

“什么?”

“莎拉,就是,你知道的!”

“伊莫金!”

这就是朋友,这就是一路始终陪伴我走过的朋友。她感觉到我的情绪,于是不再问问题,而是挂断电话,去帮我联系。我能肯定,开车的时候,就能接到他办公室的回电,同意在我提前四小时预约的情况下见我。

谢谢你,伊莫金。

此时此刻,我已经在凯拉韦位于乔治大街的办公室里。心理治疗学家马尔科姆·凯拉韦博士坐在一张真皮转椅上,前面是一张窄长的金属书桌。他把两个手掌紧紧合在一起,好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走右手双胞胎般的指尖抵住下颌。

他第二次提出这个问题:“您真的认为您之前是搞错了吗?那天晚上,在德文郡?”

“我不知道。不。是的。我不知道。”

一阵沉默。

还不到两点半,外面格拉斯哥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

“好吧,我们把当时的情况再过一遍吧。”

于是,他把整个情况,重要的情况,他手中的案例,我女儿的死,我活着的女儿存在精神崩溃的可能,这些事情,又过了一遍。

我听着他的复述,眼睛却不由自主透过方形的窗户和被煤烟熏黑的窗台,望向外面天空上翻卷的乌云。格拉斯哥,到了冬天,简直是一座撒旦之城——充满着维多利亚式的阴厉和禁欲色彩。我干吗要到这里来呢?

凯拉韦自言自语地提出更多问题:

“默克罗夫特夫人,您跟您先生经常谈论这个问题吗?”

“不经常。”

“为什么?”

“只是因为……我不想让情况更加恶化,我的意思是,在我确定真相之前。”

自我怀疑再次袭来:我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意义?马尔科姆·凯拉韦看上去已过中年,但又穿着牛仔裤,显得似乎没那么老。他穿着一件很傻的高领毛衣,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两个圆形的镜片好像是在说“喔喔”,一副无精打采的架势让人生气。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比我更了解我的女儿呢?他怎么可能告诉我我不知道的事呢?

此时,他的眼睛从圆形的镜片后面盯着我,说道:

“默克罗夫特夫人,也许,现在我们应该从我们知道的事情,过渡到我们不知道,或者无法知道的事情。”

“好的。”

“先说重要的,”他直起身子,“今天早上,你打过电话之后,我自己也做了一些研究,也咨询过几位在皇家医院工作的同行。我怀疑,恐怕我们目前还找不到可靠的区分同卵双胞胎的方法,尤其是像您家这种极其特殊的情况。”

我也回盯着他,“DNA检测呢?”

“不行,恐怕不行。即便我们能够……”他皱着眉头说道,“从您去世的女儿那里采集到足够多的样本,通常的DNA测试也无法区分出她们之间的任何差异。同卵双胞胎就是这样:一模一样——不光基因一样,面容和体型也一样。这其实对警察执法也会造成困扰,曾经有过一些案例,双胞胎作案,法院却无法对其定罪,因为虽然作案现场有他们的DNA样本,警察也没办法确定作案的究竟是哪一个。”

“那指纹呢,会有不同吗?”

“对,有时,双胞胎的指纹或者足纹会存在细微的差异,即便同卵双胞胎也不例外。可是,您的女儿,当然,呃……是被火化的,是吗?”

“是的。”

“而且,两个女孩之前都没有被采集过指纹。”

“没有。”

“所以,您也看出这其中的难度了吧?”

他以出人意料的活力叹了口气。接着,他站起身,走到窗口,眺望着窗外忽明忽暗的街灯。才下午三点,路灯就亮了。

“这真是个棘手的问题,默克罗夫特夫人。如果您的两个女儿都活着,那我们以后还有其他的办法来区分她们。比如使用面部血管扩张或者面部热红外图像测量法,可是,其中一个已经去世,要是想去做回顾分析……这自然是不大可能的。解剖学也没法帮到我们。”

他转过身,看着疑惑地坐在大皮椅上的我。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婴儿,双脚几乎够不到地面。

“可是,说不定这些都没有必要呢。”

“什么?”

“我们可以乐观一点,默克罗夫特夫人。让我们换个角度来看,看看心理学能给出怎样的答案。我们知道,双胞胎中,失去一方会让另一方感到极度悲伤。”

科斯蒂,我可怜的科斯蒂。

“失去同胞兄弟姐妹的同卵双胞胎,在丧亲哀伤指数的八个等级当中,都会有很高的分数——他们会经历更严重的失落感、负罪感,甚至出现抑郁和人格解体。”他稍稍叹了口气,然后接着说道,“由于这种极度的悲伤,可能出现异常、尤其是人格分裂的状况,最大的可能是,您的女儿科斯蒂只是出现了幻觉,或者错觉。爱丁堡大学的博士,曾经就同卵双胞胎中,一方失去另一方后的反应做过专项研究。他们发现,与普通的双胞胎相比,失去同胞兄弟姐妹的双胞胎出现彻底精神分裂的概率要高出许多。”

“科斯蒂要疯了吗?”

后面黑色的窗前,他的轮廓分外分明。

“不是疯,更多是心理失常,或者说是严重失常。想想科斯蒂要独自承受的一切:不管是别人还是她自己,只要看到她,就会想起她去世的姐妹。每次她照镜子的时候,都像看到她去世的姐妹。同时,她还要忍受你您和您丈夫的各种把她们俩搞混的状况。同时,她一定会惧怕面对一个人孤零零地过生日——她一定经历着我们都无法真正理解的那种孤独。”

我努力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凯拉韦继续说道:

“这种迷茫失落的感觉一定很严重。而且,活着的一方在另一方去世之后,可能会感觉愧疚和深深的懊悔:为自己活下来感到愧疚。目睹父母的悲伤,尤其是父母如果发生争执之后,这种愧疚会进一步加重。所以,这种事件发生后,许多家庭会出现离婚,全家人都陷入悲伤中无法自拔。”说完后,他径直看向我,显然是期待看到我的反应。

“我们没有吵架。”我只能说这一句,声音很轻,“我是说,也许我们曾经一度争吵过:我们的婚姻曾经经历过那么一段困难时期,可是,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从不在女儿面前争吵,对,我想我们没有这么做过。没有。”

凯拉韦走到第二扇窗户前门,一边望着外面的路灯,一边说道:“悲伤、自责,和突如其来的孤独,掺杂在一起,会以一种非常极端的方式,打破活着的一方内心的平衡。如果您像我一样,去翻看那些关于失去同胞兄弟姐妹的双胞胎的文献,就会发现很多这样的例子。一方去世后,另一方会捡起对方的个性,变得更像去世的那一方。一项美国的研究发现,有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在双胞胎哥哥去世之后,变得非常像他的哥哥,以至于他的父母以为,他被‘死去的哥哥的灵魂上了身’。另一个案例中,一个十多岁的少女失去了她的双胞胎妹妹后,居然自发地用起了妹妹的名字,这样,她就能……”,凯拉韦侧过身子望着我,“不再做她自己。这是她使用的原话,她想不再做她自己。她想成为她死去的双胞胎妹妹。”

一阵停顿。

我不得不回应道,“所以,您的结论是,科斯蒂就是科斯蒂,可是,”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可是她假装自己是莉迪亚,或者认为自己是莉迪亚,这是为了摆脱自己的愧疚和悲伤?”

“在我看来,非常有可能。没有确诊之前,我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可是,那只狗呢?宾尼的反应,又怎么解释?”

凯拉韦回到他的转椅前坐了下来。

“从某种程度上讲,狗的反应确实令人费解。是的。当然,您是对的,狗能够通过气味来识别同卵双胞胎,这一点,即使是最好的DNA测试也无法做到。当然,我们也知道,双胞胎中活着的一个,通常跟宠物有着很亲密的感情,甚至用宠物来取代去世的另一个。所以,根据我的猜测,可能是科斯蒂和宾尼之间,建立了这种更加亲密的联系,而宾尼则对这种宠爱式的亲密有了不同的反应。”

此时,雨点重重地从格拉斯哥的天空上摔打下来。我更加茫然了。我曾经差一点就要相信,是我亲爱的莉迪亚回来了,现在看来,活着的还是科斯蒂。我想象着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科斯蒂也会这样想吗?我的心跳忽然加速起来:毫无意义。

“那么,接下来呢?接下来会怎样?”

“很难给出确定的答案。不过,我推测,最大的可能是,这种情绪失常的状况终将过去,一旦科斯蒂看出,你依然把她视为科斯蒂,依然把她当做科斯蒂来疼爱,不会因为她是科斯蒂而责怪她,她就会再次成为科斯蒂的。”

他像演说家那样发表着自己的结论,也营造出谈话即将结束的氛围。显然,我的咨询到此结束。凯拉韦把我送到门口,并且像星级酒店的门童那样,把我的雨衣递给我,然后用闲聊式地口吻问道:

“科斯蒂转学到新的学校了?”

“是的,她下个星期开始上课。我们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你知道的……”

“很好,很好。学校是走向正常化的重要一环:我希望,并且也相信,在那里待上几个礼拜,她一定会交上新朋友,而目前的混淆也会过去的。”他挤出一丝笑意,显得很真诚的样子,“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些残酷,甚至是难以忍受的。”他顿了一下,目光正好与我相对。

“您怎么样?您还没有谈谈您自己?过去的一年您经受了如此严重的打击。”

“我?”

“是的,您。”

这个问题把我给问住了。我盯着凯拉韦的脸,和他那淡淡的职业性的笑容。

“我想我没什么问题。搬家也算是转移下注意力吧,我愿意这样做,也希望它能奏效。我只希望这一切都能过去。”

他再次点点头,眼镜下面的双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请务必跟我保持联系。下午好,默克罗夫特夫人。”

就这样,他办公室的门在我身后“啪”的一声关上,我沿着金银两色相间的簇新台阶来到楼门口,踏上格拉斯哥湿漉漉的街道。

路灯在冻雨中制造出一个个雾蒙蒙的光环,冷冷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名黑衣女子在风中奋力前行,那名女子就是我。

我预订的快捷假日酒店就在街角拐弯处。我整晚都待在酒店里,订了份外卖,然后坐在酒店硬邦邦的床上,用一把塑料勺直接从塑料盘里舀来吃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努力不去想科斯蒂的事。我看完自然节目,又看了烹饪节目,直到内心变得空洞麻木,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悲哀,没有焦虑,只有一片寂静。也许暴风雨已经过去了,也许事情就是这样,也许生活可以继续。

次日的早餐跟昨天的晚餐一样无味,我庆幸自己终于可以开上车子,向北方的大荒原开去。窗外,灰色的小镇建筑渐渐变成绿色的原野,然后是大片的森林,然后是起伏的山脉,上面点缀着初雪的斜纹,我的情绪也渐渐振奋起来。

凯拉维当然是对的:他是享誉全国的儿童心理治疗学家。我有什么可反驳的?

科斯蒂·默克罗夫特就是科斯蒂·默克罗夫特,再胡思乱想就是荒谬的行为。我可怜的孩子被深深的愧疚搞糊涂了。回到家后,我要好好抱抱她,抱上一个小时,接着,在赫布里底群岛香甜清冷的空气中,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

我的左侧,湛蓝色的林尼峡湾一直延伸到深灰色的天际,远处的围墙和树篱如丝线一般,勾勒出通往海岛的道路,它们穿过森林和荒原,通向渔港,通向马莱格的渡轮的临时停泊港。

我一边开车一边瞟了眼仪表盘上的时间。别人告诉我,如果时间赶得及时,搭上从马莱格到阿尔玛戴尔的渡轮,然后开车沿通往诸岛的公路到奥恩塞,就可以不必往北到凯尔绕一大圈,行程也能缩短两个小时。

我把车子开进停车带,然后给卡尔马克渡轮公司的接待小姐打了电话。好消息,下一班渡轮将在下午一点出发,时间很充裕。于是,我又给托兰家里打了个电话,在嘶嘶啦啦的杂音中跟安格斯说了自己的行程,然后模糊听到他在电话那边说,“好的,好的,我会开船去接你。”

又是一阵嘶嘶啦啦,“对,救生船。我……”嘶嘶。

“很好。”

嘶嘶——啦啦——咔咔咔咔。

“我会去奥恩塞码头接你……”他的声音消失在一片静电的杂音当中。看来,这条电缆很快就会彻底瘫痪。

“两点半。两点半!安格斯,两点半在奥恩塞碰面。”

我几乎听不见他的回答,只是猜想他说了句“好的”。

可是,我们有船了!

我赶到马莱格港口,港湾里鳞次栉比地停泊着一艘艘捕蟹船和捕虾船,许多海防警察在海边巡逻,一群渔民在热烈地交谈,这样一派繁忙的景象,让我的心情也开朗起来。

我轻松地把轿车开上渡轮,坐在车里,笑容迷离把零钱通过收费窗口递到一名波兰收费员手中,小伙子长得蛮英俊,穿着一件巨大的防水衣,从一台智能售票机中取着票。

接着,我兴奋地把车子开下渡轮,开上斯利特通往奥恩塞的主干道——我们有船了!一条真正的属于我们自己的船!我兴奋地踩下油门,加快车速,翻过南奥恩塞的最后一座山峰。

这里本是一片荒凉的旷野,但却异常繁忙,因为当地人任何时候都可以把汽车停在这里,去搜索正常的手机信号,或者用智能手机上一下网。这里也是远眺奥恩塞的最后一道屏障。下山的时候,我放慢车速,就看见它,我的新家。

一看到它,我的心跳也加快起来。

托兰。美丽的艾琳托兰。

自从我们搬到这里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对它产生如此依恋的感觉。我们的新家,虽然原始简陋,但我却为它周围美丽的风景而着迷,为向南涌动经过萨尔玛戴尔的壮阔洋流而着迷,为峡湾之间傲然屹立的挪依德特而着迷。这是一种刺痛人心的美,是那种开始自愈的疼痛。

我再也不想回到伦敦,我想待在这里。

艾琳托兰。属于我们的岛。

我心驰神往地把车子开下山坡,穿过小镇,最后停在码头外的赛尔基停车场上。安格斯果然站在那里,搂着穿着粉红外套的科斯蒂,一脸严肃。科斯蒂倒是羞涩地微笑着。

他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出问题了。

“那么,”我尽量掩饰自己的担心,现在能出什么问题呢?“你花了多少钱?”

“花五百英镑从因弗内斯的代理商盖尔福斯公司买的,乔希帮我把它运回来的。两点五米,可充气。算是砍过价的。”他有些心虚地对我咧嘴一笑,显得很帅气,然后把我领到码头,手指向一艘鲜艳的橙色充气救生艇,只见它漂浮在奥恩塞港口平静的水面上。“乔希担心这艘船太娘,不适合开着到酒吧去喝大酒。不过,他纯属瞎扯。”

“是啊。”

科斯蒂一手紧紧攥着她的小狮子,另一只手牵着爸爸的大手,等着跟爸爸妈妈一起坐船回家去。他爸爸继续说道:“见过很多开大渡轮的人,都是开着这种快艇返回轮船的。它也够轻,一个人就能在沙滩上拖动。而且,我们没有安全的抛锚点,似乎只能选这种船了,对吗?”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对船一无所知。虽然心里还是为船而开心,但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先上船,”安格斯说道,“然后扶你们俩上来。”他跳下石阶,然后爬进救生艇,小艇在他体重的作用下晃个不停。他转过身,朝着女儿张开双臂,说道:

“好吧,科斯蒂,你想不想在妈妈前面先上来呀?”

我睁大眼睛瞪着他,心里满是疑问。科斯蒂望着我说道:

“假设你有一条狗,一只猫,和另一只猫,分别叫‘你好’‘再见’和‘过来’。有一天,你带它们逛公园,你就喊……”

“什么?”

她自己小声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闪闪发光,

小牙在长,有一个有点晃动了。现在,她终于正常地笑了。

“要是你带着它们逛公园,妈妈,带着小猫和小狗,你就叫它们‘你好’‘再见’和‘过来’,结果呢,就看它们到处乱跑,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勉强挤出笑容。这属于那种——那种冷笑话,要是在过去,科斯蒂会跟莉迪亚两人玩得不亦乐乎,她们会编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然后把它夸大、夸大,直到两人不约而同地爆笑出来。可如今,再也没有人能跟她玩这样的游戏了。

我努力大笑出来,假装着被逗笑。科斯蒂盯着我,后面大海蓝色的波涛的映衬下,她的小脸显得有些哀伤。

“我做了个梦,”她说,“又是噩梦,梦见外公站在一个白色的房子里。”

“什么?亲爱的!”

“莎拉!”

安格斯的声音比奥恩塞的寒风还要犀利。

“莎拉!”

“什么?”

“你就不能帮帮她吗?”他瞪着我,继续说道,“帮科斯蒂到船上来。”

我抓起科斯蒂的双手,把她拎到船上,然后跟着跳下船。科斯蒂此刻有些心不在焉,忧伤地盯着海浪出神。我靠到安格斯身边,小声问他:

“发生什么事了?”

他耸耸肩,压低声音悄悄对我说道,“又做梦了。昨天晚上。”

“一样的噩梦?”

“是的。梦到很多脸。没什么大不了的,会结束的。”他转过身,竭力振作精神,笑着说,“好吧,各位,欢迎登上默克罗夫特皇家海军无双号。出发!”

我看了看安格斯挤出的笑容,又看了看女儿胖乎乎的金发小脑袋,想着这个一次次重演的噩梦。她已经反复做了好几个月了,现在,怎么她外公也出现在里面?为什么安格斯要故意忽略它?它一定有象征性的意义,一定意味着什么。只是我现在想不出来。

安格斯发动船舷外的马达,海风在耳边呼啸。科斯蒂靠在船舷上,低头俯瞰着下面的海浪。我担心她冲锋衣的帽子被风吹掉会着凉。不过,小艇很快就带着我们抵达托兰,科斯蒂跳了出去,跑上通往家的小路,显然是因为就要到家而开心起来。宾尼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门口等着我们,似乎不想进门去。

我们还在外面,安格斯试图教会我,如何把船固定在灯塔旁的铁栏杆上。

“不对,像这样,”他说,“像这样弄。”

昏暗的光线下,我努力学习如何打结,但又一次失败了。他嘲笑我道:

“米尔弗顿,你真是个旱鸭子。”

“那你是什么,安格斯,老海豹?”

他大笑起来。我俩之间的气氛显然又好了起来,标准的家庭的氛围:餐桌上摆着一壶热茶,端着马克杯,吃着蛋糕,拿着主意,我们是一对为家庭而奋斗的小夫妻。屋子里充满新漆的甜香气息,安格斯走进储藏室,劈柴,生活,然后我开始做晚饭。

我将目光从马铃薯上移开,无意中瞟向窗外,奥恩塞镇华灯初上,我们之间,又回归到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男人和女人角色分工,很传统,但又不失性感。

晚饭过后,我们啜饮着合作社买来的廉价葡萄酒。我握着安格斯的手说道,“那艘船买得好。”他絮叨着说了些关于海水危险和姥鲨的事情,我没太留意他讲话的内容,只是享受着他讲话的声音。我们居然跟姥鲨住在同一个地方。

壁炉里火苗熊熊燃烧,我们打开第二瓶葡萄酒。科斯蒂开心地捧着一本杂志回到她的房间。安格斯拿出一本关于缆绳打结的书,准备教我一些给船绳打结的特殊方法——用一段细绳子,打出帆脚索、夹板搭、限位器等。

我们再一次依偎着坐到地毯上。我盯着那根灰色的细绳,竭尽全力练习着。可练到第十七遍,那个结还是一到我手里就散开。

安格斯耐心地叹了口气。

“要是你不能掌握好打结的技能,”他说,“你就一点忙也帮不上了。”

我抬头望着他,“难道我没有努力学吗?”

他顿了一下,大笑起来。那种成熟的、深沉的、极为性感的大笑。接着,他靠过来,轻吻着我的唇,这是丈夫的吻,爱人的吻。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种化学反应还在。经历了这所有的事,它还是或多或少地存在着。一想到这里,我不禁萌生出一种幸福,或者类似于幸福的感觉。

那晚剩下的时间,安格斯和我又干了不少家务:他用水泥浆把卫生间抹了一下,然后修理了一些新的管道。我则心怀喜悦地把那些棚子墙壁上的涂鸦用涂料刷去:它们太可怕了。

我摆好一把椅子,准备处理第二处涂鸦,那是一个小丑。就在这时,我手里打着刷涂料用的磙子,停了下来。我抬起头,看见那个小丑低着头,那张悲伤的白脸,在往下看。

我忽然莫名地意识到什么,像突然被针刺了一下。

白色的房间,悲伤的面孔,俯视。那个经常重演的噩梦,现在,又是她的外公。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科斯蒂的梦。一切再次改变,我害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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