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妻子。至少,他们不必再喝果酱罐里的葡萄酒。至少,他们可以用真正的红酒杯喝酒。
这算是进步,但还不够。他每天都在斯凯岛各处奔波,努力找工作,各种工作:垒猪圈、加盖阁楼,甚至是给花园搭棚子,而他妻子则需要把各种物品器皿从箱子里取出来,这得花上一个月,最少也得一个礼拜。是的,他们一起在为这个家努力地干活,而且干得很不错——不管怎样,他们的关系也有所改善。是的,她在格拉斯哥有着特殊的使命,可这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他不是特别认可。昨天,他从赛尔基给伊莫金打了个电话,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在格拉斯哥到底要干什么,伊莫金闪烁其词地回答,让他更加不解。
他一边努力克制着不把红酒一口喝完,一边听着她讲心灵感应的事。
心灵感应?
莎拉看着他,然后继续说道,
“安格斯,想想吧,那个梦,科斯蒂的梦是关于莉迪亚的,她是梦见莉迪亚在医院里,一定是这样,对吗?所以,她可能是把自己想象成了莉迪亚,在那个可怕的时刻:她醒来的那一刻,看见我们所有人——家人、护士,还有医生。她外公也在那里,她也在病房里,医院的白色房间。”
“可是,莎拉,我……”
“可是,科斯蒂不知道她妹妹醒来了,不知道她在最后一刻是有意识的,没人跟她说过。所以……”此时,他妻子在神色显得异常慌张。“安格斯,她怎么会知道医院那些事情?怎么会?”
“拜托,莎拉,冷静点。”
“不,我是认真的,想一想这个问题,好吗?”
安格斯耸耸肩,一言不发,似乎想说什么,表情中又带着不屑,他对这个提议到底有多反感。
“安格斯?”
他依然不说话,显然是故意用沉默来惩罚她。他感觉很生气,感觉她的做法会再次毁掉这一切,就在他们刚刚要安顿下来的时候。
他放下酒杯,盯着餐厅窗外暴雨疯狂地打在玻璃上。他该怎么让这栋房子防水?防风?因为乔希曾经警告过:当斯凯岛在风雨季到来的时候,在托兰的这栋房子,屋内会比屋外还冷,因为多年未曾正常供热所积累下来的潮气,会形成一种冰箱效应。
“安格斯,回答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要纠缠在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他努力克制自己在情绪,因为他知道,一旦对莎拉提高嗓门喊叫,她会立刻哭成一个泪人儿。
这是她坏脾气的父亲给她留下的阴影。然而,后来,她又去嫁给了一个粗鲁的男人,这个男人的脾气并不比她父亲好。
是她的错吗?或者,谁都没有错,这只是重复了家庭的模式而已。安格斯也一样,他的基因和生长环境,让他对别人的唠叨无法忍受。比如,像现在这种时候,他需要的只不过是好好喝点酒。他跟他那从事体力劳动、没什么成就的父亲一样,就想喝上一大杯上好的威士忌。他父亲基本上每月都要把他母亲暴打一顿,后来,他掉进河里淹死了。好吧,这些你可以喝个够了,你这个老家伙。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莎拉?”
“在医院里面,我们的女儿还知道关于莉迪亚的什么事?”
“你不知道,她梦到的就是这些。”
“一间白色的房子,很多悲伤的脸,往下看,她外公也在那里?安格斯,这些不是在医院,又会是在哪里呢?场景太明显了,太可怕了。上帝啊。”
接下来她又要流泪了吗?安格斯觉得,内心的某种东西希望她哭:当科斯蒂把这些说给他听的时候,他自己也差点哭出来。
他妻子不过是更容易哭出来。
安格斯强忍着冲动,不去把真相告诉她,让她恐惧。相反,他只是把自己的大手放在妻子白皙的小手上,放在她那双小巧精致、不会干活,不会给缆绳打结固定小艇的手上,过去,他曾经多么热爱这样一双纤纤玉手。如今,他还能像过去那样爱她吗?那样毫不怀疑、一心一意地爱她,哪怕遭到怨恨,也不会心存芥蒂甚至报复的心理?
“莎拉,会不会是你爸爸告诉她的?你知道他喝上几杯之后是什么样子。或者是你妈妈,我弟弟,任何人都有可能跟她说起医院的事情,或者是她偷听到的,然后自己加了些想象。
“可以想象,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有多可怕,医院,病房,还有死亡,会深深嵌进记忆里。所以她才会梦到他们。”
“可是,我不相信会有人跟她说这些,或者在她可能偷听到的情况下说这些。只有我的家人知道莉迪亚曾经醒来过。而且我问过他们。”
“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
“你问过你父母?”
我依然不出声。
“天哪,莎拉!你把大家都惊动了,把这些事情,把我们的隐私,全都跟他们说了?这对事情有任何帮助吗?”
他的妻子喝了一小口酒摇摇头,因为紧张,紧绷的嘴唇都变得苍白起来。
安格斯死死盯着自己杯中的酒,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枉然:仿佛自己是坐在浴池,眼睁睁看着水向排水孔倾泻而下,觉得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重,似乎要被送到一个更糟糕的星球。他们在这幢房子中瑟瑟发抖,被繁重的家务和各种挑战压得透不过气来,谁也帮不了他们。
不。他必须乐观一点,哪怕是为了科斯蒂。
明天,他还要再次尝试,或许还要带上自己的公文包,到珀特里的建筑师事务所跑一趟。之前,他们差点提供给他一份兼职的工作,现在只要再推一把。看看,我曾经设计过这么多摩天大楼,我想,我一定能够修好羊圈的。或许他还会恳求他们,求求你们了,我需要一份工作,需要一万块钱,因为我女儿住在一栋像冰窖一样的房子里。
“安格斯,好多双胞胎之间都会有心灵感应,这样的故事很多,这种感应,你知道的,我们曾经谈论过……你知道的,她们会做一模一样的梦。你还记得吗,她们常常在同一时刻突然大笑起来,当时我们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安格斯坐下来,用脏手擦了擦眼睛。他听了听家里的声音,科斯蒂在自己的房间摆弄旧的iPad。他简直可以听见游戏中的按钮和哨音,与厨房窗外的雨声一唱一和。他的女儿迷上了电脑游戏,他不能怪她,因为这是逃避现实的最好方法。
现实是安格斯当然记得,科斯蒂和莉迪亚经常毫无缘由地同时大笑起来。他当然记得:那时候,他会跑过来,诧异地看着她们,双胞胎姐俩坐在不同的椅子上,不约而同地咯咯笑着。有时,她们在不同的房间,都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当他从姐姐的房间走到妹妹的房间,居然看见她们都在莫名其妙地笑着,那笑容都一模一样。
他记得太多这样的事情。有一次,莉迪亚在她的卧室看罗尔德·达尔的《吹梦巨人》,他下楼后发现,科斯蒂居然也在看同一本书,而且是同一页。还有一次,他记得自己走路接她们放学回家,科斯蒂走在前面,慢悠悠、心不在焉的,接着,他看见莉迪亚走在她后面大约三米开外,迈着一模一样的步子,仿佛两人都在梦游一般。她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了故意把路人逗笑吗?还是因为她们之间真的存在某种心灵感应?虽然他过去一直不相信有这种现象,也专门去翻阅过一些科学书籍,说双胞胎不存在心灵感应一说,这只是相同基因带来的神奇现象而已。
他的目光停留在窗外浑浊的雨点上,外面的暴雨竟是那样魅惑,那样迷人。他觉得,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冲到外面的凄风冷雨中,爬上黑库林上糙厉的山脊,被老人峰上凌冽的山风吹得遍体鳞伤。可是,他只能坐在这里,等着妻子开口。她杯中的酒已经喝完,瓶子里也所剩无几。他们还要再开一瓶酒吗?他一直依赖她来约束他少喝酒。是的,虽然才下午五点,可他很想再来一瓶。
“安格斯,拜托,好好想想,怎么不会有所谓的心灵感应?那对芬兰双胞胎,他们同时死于车祸,不就是……”
“同一个晚上,相隔十英里之外。是的,那又怎样?”
“难道不神奇吗?难道不能证明什么吗?”
“不能。”
“可是……”
“莎拉,就算她们两个心灵曾经有过一些感应,当然我并不相信它真的存在,但是,就算存在过——莉迪亚已经离开超过一年了。而那个梦是几个月前才开始的。”
雨似乎停了,妻子瞪着他。
他继续说道,“就算你相信,双胞胎能够从远方给对方发送彼此做过的梦,但我真的不认为,一方死了之后,她们还能够通过这种方法来交流。你说呢?”
一阵沉默之后,他忽然爆笑出来。
“除非你是说莉迪亚的鬼魂回来了?一个小幽灵,到处游荡,跟她的双胞胎妹妹说话。她现在在哪里?在壁橱里,捧着自己的脑袋吗?”
玩笑话,他是想制造一点幽默的气氛。
然而,随着一阵令人战栗的眩晕感袭来,他意识到自己触及了事实的真相。莎拉既没有笑,也没有皱眉头,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赫布里底群岛的雨又回来了,它们一点点侵蚀这栋老房子的水泥和砂浆。
“哦,够了!你现在相信鬼魂了,莎拉!去抓它们吧。莉迪亚已经死了,科斯蒂是个被搞糊涂的不快乐的小女孩。仅此而已。她只是需要父母理智一些而已。”
“不,不是鬼魂,是别的。”
“什么?”
“我……”
“什么?”
“是……”她哑口无言。
他好想大吼一声:见鬼,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他的怒火已经燃烧到难以遏制的地步,可他还是尽可能压着火气说,“是什么,莎拉?这个巨大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可是,那些梦,怎么解释那些梦呢?”
“见鬼,它们不过就是些梦而已!”他把头埋进双臂之中,动作夸张,却也是情之所至。
有那么十秒钟,两人谁都没有开口,接着,莎拉站了起来,拿着空酒瓶走进厨房。安格斯一直盯着她:牛仔裤简直掉到屁股上方。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会用做爱的方式来缓解这种紧张的关系,而他依然想要她,哪怕对她心怀不满,还是会想要她的身体。
如果他们上床,会发生什么?他们的性生活总是很粗暴:莎拉喜欢这种感觉。这也是他爱上莎拉的一个原因:她在性方面充满野性,让他惊喜。
如果,现在他这样对她,如果压在心底的怒气爆发出来,它又会在哪里熄灭呢?
莎拉从厨房回来,手里并没有再拿一瓶酒。他的情绪变得更加低落,如果可能的话,待会儿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他能再打开一瓶酒吗?
他必须停止酗酒,科斯蒂需要一个清醒理智的父亲,这个家需要他来捍卫。
可是,要跟她保持那种关系,又是何等艰难。这个地方很难达成他的期望,十一月冰冷、灰暗的天气已经够糟糕了,可这只是深秋。到了真正的冬天,会是什么样呢?也许,到时候的严寒和恶劣环境,倒是能帮上忙:到时他们就得抱成一团来取暖了。
或者,到时他们反而可以做个了断。
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肯坐下来。
“莎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不知是从来到格拉斯哥之前还是之后,你像这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妻子望着他,像往常那样说道:“没什么。”
“莎拉!”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些的。我得去准备科斯蒂的衣服了,还没来得及拆箱呢,它们今天早上才到的……”他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她继续说道,“她过几天就要在新学校上学了。”
他亲吻着她的手,除此之外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但莎拉默默地把他推开,抱歉地淡然一笑,然后转身穿过还未刷漆的门,走出餐厅。脚上穿着的三层厚袜子,刮擦着冰冷的石头地面。安格斯望着她走开,紧张地叹了口气。
鬼魂?
太荒谬了。如果问题真在于鬼魂那反倒好办了。
要是鬼魂那就简单了,因为鬼魂根本不存在。
安格斯站起身,决定干点重体力活让自己忙起来,以便驱散那些悲哀和愤怒。干活儿分泌的安多芬或许有助于他的情绪。他需要给家里劈更多柴。此刻,天色也更暗了。他快步穿过厨房,打开旁边水槽和拖把旁边的破旧的后门,来到柴房。这里每晚都有老鼠肆意横行。
这个看起来像谷仓一样的房间,存放着各种各样的废物:成堆的破家具,等着被锯成木柴;奇形怪状的煤炭,历史可以追溯到二战时期。各种锅具和瓶瓶罐罐摞成几堆——仿佛一个村子的难民曾经住在这里,后来又搬走。边上是成堆的塑料袋和卷起来的蓝色尼龙绳,还有许多上了年头的瓷酒壶,多数已经破损。他祖母是一个典型的岛民,喜欢囤积东西——在她们那个年代,把飘到海滩上的东西统统拿回家,不是为了跟风,更多的是生存所必需:嘿,看看,女士,这个可能有用,留着吧。这种习惯在他祖母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安格斯戴上他的塑料护目镜,把手指塞进一双潮乎乎的旧手套,挑了几块可锯的木头,启动了电锯。在柴房三十瓦的电灯泡昏暗的灯光下,安格斯拿着电锯,嗡嗡地锯了两个小时。窗外,卡穆斯克劳斯的夜空,云彩散去,一轮满月从花楸树上升起。宾尼用鼻子把门顶开,拱进碎木块和木片当中,坐了下来,缓缓地摇着尾巴,盯着原木上飞溅起的黄色木屑。
“怎么了?小伙子,怎么了?”
狗狗看起来有些难过。从他们搬到这里以后,它一直显得很难过。安格斯本以为它会喜欢托兰,会享受这里的生活。因为这个美丽广阔的海岛,有兔子、有海豹、有小鸟可以追逐,还有大片的乱石滩和滩涂——怎么会比不上坎顿钢筋水泥组成的迷宫丛林?怎么会?
不过,那时,这只狗也时常像现在这样,嘴上戴着口套,闷闷不乐的样子。
他劈好的木柴已经装满三个塑料桶。他摘下沾满汗珠的护目镜,用戴着厚手套的手指,逗弄着索尼宾恩耳后的部位。
“怎么了,老朋友?是因为这个岛?”
狗狗呜咽着。
“去抓老鼠吧,宾尼,这里有好多老鼠。”
安格斯嘴上做了个咬牙的动作,然后用双手装成爪子的样子,试图模仿出狗抓小动物的样子。
“不,不,不,老鼠,宾尼?老鼠?是从几百年前的捕鼠狗演变来的,对吧?”
宾尼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他把口套再次放在两个斯芬克斯般的爪子之间。安格斯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他爱这条狗,他曾经带着宾尼,走过伦敦周围的许多森林,度过无数的愉快时光。
安格斯回想了一下,发现自从他们搬到这里以后,这只狗的行为变得十分古怪。它时常藏在房间角落中,似乎害怕什么,有时候甚至拒绝进房子。莎拉和科斯蒂在跟前的时候,它的表现更加诡异,而且这已经有好一段日子了。
难道这只狗目睹了在德文郡当晚事件的真实经过?莉迪亚坠楼的时候,宾尼也在楼上吗?在那里吗?一只狗能够记住或者理解发生在人类身上的这种事情吗?
湿冷的空气中,安格斯呼气也变成白雾。现在,他已经停下了用电锯锯木柴的活儿。柴房冷得要命,连窗户的玻璃上都冻了冰。
就像姐妹出生的那天一样——一年当中最冷的一天。
他凝视着那层薄薄的白霜。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悲痛,感觉仿佛膝盖后部被人重重踢了一脚,让他一个踉跄跌倒在木柴堆上。莉迪亚,他的小莉迪亚,躺在医院,嘴里插满管子,突然睁开眼睛,充满遗憾地说了声“再见”,更像是在说“抱歉”。
他也爱她,就像爱莎拉一样爱她。可是,为什么别人会以为他的悲痛没有母亲强烈?为什么会认为,母亲的悲痛更加重要?大家都认为,母亲因为悲痛而崩溃是正常的,允许她哭泣,允许她失业,允许她为失去孩子痛苦好几个月。好吧,失业的是他。可是,他忍着悲痛,一直在继续找工作,而且,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他的错。真让人恼火。她的责任比他大多了,明显大多了。他想去追究妻子的责任,去惩罚她,狠狠地惩罚她。
为什么?因为他的女儿死去了。
安格斯从架子上抄起一把铁锤,这是一把拔钉锤,外形很凶,略微生锈。锤尖的螯角上带着红棕色的污渍,仿佛是过去沾染的血迹。它很重,不过重得恰到好处,似乎迫不及待地等着主人挥舞着它,重重地朝下劈过去,把什么东西劈成两半。最后,绽开一团鲜红。就像劈开一个西瓜,红色的瓜瓤四处飞溅。它的钢爪能够插进去吗?
窗外雨又停了,大海一边呈灰色。安格斯盯着污渍斑斑的石头地面,心中充满绝望。
这时,一阵小声地呜咽让他回过神来。宾尼正斜着脑袋忧伤地望着他,眼中带着疑问,仿佛感觉到安格斯荒唐可怕的想法。
安格斯看着这只狗,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道:
“嘿,宾尼。我们出去吧,找只海豹来追。”
狗狗小声叫了一声,摇动着尾巴。安格斯小心翼翼地把拔钉锤放回架子上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