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归来还需柴米油盐
奇才贱卖尚有干宝新篇
蒲松龄躺在家中的坑上,就觉得四肢无力,头昏眼花。他不知自己倒下几天了,只记得从济南府回来就再没有力气站直身体。
他试着想起身,一股酸痛遍布全身,无耐,他只得放实脑袋,任四肢随意摆放。榜上无名,那张帖的榜单为何无我蒲松龄啊?想我十载苦读,受尽白眼,又将妻儿抛在节衣缩衣、勉强糊口之境,不就是为榜上有名吗!松龄真需要此功名啊!天道不是酬勤吗?天理不是公道吗?为何独对我如此吝啬!
他哀怨着,倒想起何全那句“爷爷我再不考这玩艺了,照样有吃有喝!”。对,他何全尚有此言,我蒲松龄为何不能?临家二婶也说过,“耕田种地,持家糊口,也是其乐融触。”这样一想,他心里轻松许多,不觉长叹一声。就在考取与放弃之间,他痛苦决择着,直到精疲力尽,亦是难有结果。
外面传来人群走步声,直到院内而止。
“哟!是甲里啊!”夫人的声音。
“地也收完了,想必贡赋准备好了吧?”甲里的声音,熟悉无比。“蒲秀才就这点好,每年都淮备好,纳齐贡赋。读书之人就是不一样,知道种地纳粮,天经地仪!”
“那是,那是!”夫人领着人往外搬着粮食。
过斗之声充斥着院内。
“听说蒲秀才又落榜了!”甲里叹道。“本来我都准备了贺礼,唉,真够你们家受的。不过,这礼倒还用上了,高司寇的两个侄子双双中了举人。这几天,城北热闹极了,天天吹打,连县令都在那呆了一天。”
“你说也是,蒲秀才远近都知道有文才,人也好,不那么蛮横。大家心里都愿意让他做个官,可就是…你说啊!那两个秀才多霸道,指挥咱们就像赶牲口似的!”
“这就是命,人家天生就是老爷,咱啊就是跑腿不担好的人!”
“人家有银子,还有在朝庭当官的。我看,蒲秀才那就是没银子,你想,咱们干这差事,还得孝敬甲里呢。甲里呢又得孝敬里政,里政还不得孝敬县令啊!”
“哈哈哈!二傻子啊,可别乱讲了。”甲里笑到。“上次怎么让人打的,没记性。”
“二傻子啊,哈哈哈,你真看见学事和他家丫环干那个了?”
“看见就是看见了,他让差役打我也没用!…他骚着呢!”
“你真没脸啊,二傻子。”甲里骂起来。“你也配是王家人,偷家里粮食送给寡妇,还帮人家耕地。王老爷打你,要不是我说好话,你连住的地方都没了。…以后你可少惹些事吧!干活。”
“我就说那些人,读些书,花花事多着呢!”
“行了,人家送上银子,没准就坐了官。就是不当官,也比我们强百倍,家大业大,到县太爷那,有脸面!”
“行了,交够了!”
“你家就剩这么点,够半年吃的吗?”二傻子的询问。“让蒲秀才别考了,给学事送点礼,谋个差事。像我们一样,还能挣些银子!”
“谢谢你的好意,我家蒲松龄会有主意的。”
“走了,走了。”
一阵脚步和车轮声消失在远处。
“他爹,我带箸儿下地了,回来给你做饭!”夫人和儿子脚步也走远。
松龄长叹一声,闭上了眼晴。不久,他感觉浑身轻飘,没有一丝酸痛。其心绪升腾,随白云浮动,无喜无忧,浑然一体。
不知不觉,前面就见一座山峰,随白云飘动,却绿树成荫。到了近前,一条石径蜿蜓向里。走到尽头,一些楼台碧阁错落相联,好美的一条街道。
“来客人了!”一声银铃般的呼叫,就近的院门一开,走出两位飘柔女子:一位红袄绿裙,一位白裙紫带,二人微笑走来。“公子来啦!我和妹妹等你多日了。”红祆绿裙姑娘彬彬有礼,道了个万福。
“可我并不相识两位!”蒲松龄有些木讷。
两人听了,掩口偷笑,随后,还是刚才那位说道。“公子啊,你我相识十五年了,见面无数。你痴情我们,常常带我们游山玩水、看人间大戏,还让我们享男欢女爱之情。怎么,害得我们姐妹相思你才高兴!”说完,拉着松龄进了大院,来到大厅。姐抹俩让座于中,各在一边,敬香茶解渴。
“两位姑娘怎么称呼?”蒲松龄不敢动茶,眼晴盯看她们。
“我俩本是你的情人,我是又儿,她是或儿。”白裙紫带娇羞起来。“你给我们姐妹起的名太多了,什么公孙九娘,伍秋月,聂小倩啊,害得我们姐妹总为你奔波。”
“原是你们两位啊!”松龄一拍脑袋。“真对不住,我总是想,你二人只在天上呆,地上怎配有,怎么住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啊?”
“每次都是你唤我们,你却从没来过这里。”又儿轻声怨道。“这是随贤村:村内老少,皆懂圣贤之理;能分善恶,自辩美丑。而且村人互爱,一家拥有的,全村皆可使用。”
松龄点头,看着两位即端庄俊丽又俏丽活泼的脸,他脸色绯红,低头避开她们的目光。“松龄清浮,还请姑娘见谅。人人爱美,世人如此,松龄亦难不是。”他慢慢抬起头。“松龄笔中所入,让姑娘们深入贫穷、罪恶、灾难,实则不得已啊!没有你们帮助,如何让那些善恶、美丑展现世人。”
“公子莫再客套了,公子拥你夫人之身,意却与我们姐妹柔情。情真意切,怜爱体帖,倒是我姐妹该谢你。”或儿微微一笑。“只是你把我们姐妹总是扮成狐妖鬼怪,涉入赃门,其实他们才是鬼怪。”
“是啊!不去比对,怎能让人看清鬼怪。”松龄说道。“待世人和你们一样能辨善恶,这世道才会变好。不过,世人因为爱你二人风姿,怕是亦爱上那些狐妖鬼怪了。”松龄笑了。“到时,天下处处是随贤村,又儿、或儿只是诗文俱懂、抛头露面的美佳人了。”
“那时,秀俊书生,痴情有义之郎,系国系民之仕,天下尽是。我们姐妹就是天下情人了,岂让你独享!”又儿嗔怒道。“你可别说我姐妹无情!你可舍得?”
“舍得。”松龄坚定说道。“得天下如此开颜,舍一书生私欲,这正是我之志。”
“随你漂流天下,览世人面目,见喜恕哀乐,惩恶除暴,我姐妹也很高兴,只是若了你。”或儿皱着眉,语气低沉。“你这次又铩羽而归,必痛若不堪。我能劝你,勿计较太多:得之,失道多;舍之,得圣贤之身。”她妩媚一笑。“还不知足?写天下之情,抒天下之义,尚有我俩相伴,知足吧!”
“当然知足了!只是…唉,苦了我那妻儿。”松龄叹了一声。“我是想举仕成名,也似忠臣良将,澄清官吏,让天下人安居乐业。你看现在,暴吏横征,百姓流离失所。改朝换代,死伤无数,再看前朝旧吏,鬼脸善变,依旧盘剥大众。他们荒淫无度,作威作福,我这愤慨之心怎能平静,可我又能何如?”
“公子愤恨,可借我等消愁。”或儿起身。“…这贤村人能助你识别善恶,却难帮你使唤那些世间鬼魔。”她端出洒菜。“知道你爱渴此酒,也难得休闲。今天我们姐妹陪你一醉,也好忘记烦恼。”
又儿起身轻轻斟酒。“公子请!”
松龄端起杯,芳香扑嚊,沁人心肺。“好酒!”说完,他一饮而尽。
又儿、或儿两人敬酒、送菜,不一会,见松龄有了醉意。两人相视一笑,四只手轻轻托起他,放入了后屋的闺床之上。
松龄躺在那,舒服无比。他渐渐模糊,却听到有人在喊。“和尚来了!”
便见城隍庙门一开,里面几位供奉的仙人走了下来。他们合掌躬腰,变成了笑脸。“你怎这么有空,跑到我们这城隍庙来?哈哈!还穿个秀才衣裳,真是有趣!”
“看看你这司管鬼魂的神仙,是否职守?”瘦和尚一脸严肃。“我在阳世看到鬼怪肆虐,该不会是你有意为之吧!”
“和尚,你可别血口喷人。”城隍左右看看。“有这等事情?快查查!”
“和尚,这可不是一时半伙能查完的。”左侧城隍说道。“这一阵子来鬼魂太多,我们忙不过来,先要可那投胎的办啊!…难免有些冤魂、恶鬼、色鬼、贪鬼逍遥阳世。”他一指。“你看!这不又抓回两个。”
两个长面无眼的差鬼用铁链锁着两人的脖子,来到庙内。“这两个抓回来了!城隍爷。”一差鬼说道。“你登记除名,我们好赶路。”
诚隍拿出厚册,翻到一处,提笔勾下,口里唱道。“宁海州,谢本千。”他又翻到一处,也是提笔勾下,口里唱道。“淄川人,沈子农。”
两鬼一提铁链跨出庙门,消失在黑暗之中。
和尚一笑。“你这城惶,就该多报些阳世作恶鬼事,也好让阎王早些查查,收了他们。”
“和尚,你不是不知,阎王那里鬼满为患,详查细估,才能各得其得。”城隍叹道。“你总是崔我,你在阳世为探,为何不早些扶起圣贤之人,教化世人,也不至于有这么多的鬼魂。”
“圣贤之人不少,可鬼怪一久,常以色物诱人。唉!”和尚也叹口气。“世人归正,还需时日啊!”他看看几位城隍。“说说刚才两鬼前世所为吧!”
“谢万财,阳寿应为一百二十零三月十六天,福禄皆有。在他心灵不正时,得遇贪色之鬼魂,故贪婪无比,阴谋害人,贿赂恶行,教化世人脱离正道,罪孽深重。再欺良逼娼,淫乱常理。计损寿七十年二个月四天,横死。”城隍缓了口气。“沈子农,阳寿九十零十个月二天,福小禄薄。在他心灵不正时,吸遇阴晦鬼魂,裁脏、诬陷,淫乱常理。计损寿三十七年三月,暴病而死。”
和尚微笑点头。“阎王尚公正,这也好警示世人,一心大道。阳间再隐蔽,阴司有本帐。”和尚转身。“走了,今天就不去地府了,改天再看生死薄录用。”
“和尚,还是司好自己职守吧!”城隍们都回到供台上,脸色如初。
和尚出门便腾空而起,在黑暗中穿梭。但听风声由急到慢,最后停在床上。
松龄醉意皆无,睁眼一看,躺在大床上,细想才知是在又儿和或儿这里。
他忙起身,走出闺房,进了前厅。
见厅内无人,他信步走出大院,见满街的人都自在悠闲,且个个衣服华丽。有看书的,有下棋的,有织纺的,有谈笑的,有歌舞的,松龄好不羡慕。
就在他贪婪欣赏时,又儿、或儿来到他身边,轻轻依偎着他。“公子,留下吧!你也自得,我们也是休闲,免得又扮神鬼。”
“我还有许多未完之事,这里虽好,却只好我一人!”松龄推开她们。
“我们不让你走!”两人撒娇欲拽。
松龄忙抽身回走,不想一脚瞪空,全身坠下。自己就觉两耳风声不断,身子亦无依无靠,眼看着下方的楼台,他一头撞上。
松龄顿觉浑身酸痛,睁开眼晴,仍在坑上。坑的另一头坐着弟弟鹤龄,夫人站在地上,他们都看看他。
“哥,好些吗?”鹤龄探着身子。“今天去城里,吊唁沈子农,回来时给你抓些药。”他看一眼锅台。“嫂子正熬着呢!”
“你说什么?”松龄正迷迷糊糊想着刚才的梦,没太听清弟弟的话。
“正给你熬药呢!喝了就好了,先生说是火大!”鹤龄补充着。
“不是,你说谁死了?”松龄摇摇头,睁大眼晴看着他。
“沈子农,学事。昨晚半夜暴病而死,老婆也死了,官府都去了!…把个丫环也拿去了。”
松龄听完,脑袋嗡地一声。他看看弟弟,又看看夫人,刚要说话,却又咽了回来。他不想说梦了,他怕吓着他们。
“哥,全家人都知道你难受,也没法劝你。”鹤龄面带难色。“这就是命吧!好在你在县里有名气,大家都认可你。咱们读书人也没别的养家法子,有好人家请,出去坐馆吧!”鹤龄叹了口气。“我和你比差多了,可我坐馆教童子生也能挣些钱补助家里。有时间再温习时艺八股文,再考呗。”他放低些声音。“咱俩一起学习过,你那些借鬼狐抒情的文章我还不知道。文章是好,大家争相传阅,连那几个大户家也都知道你的大名。可是,哥,得小心点了,新来的县令不似费县令,整天与高家、王家、毕家这些大族走动,回来就是鼓动些事,把整个县搞得鸡犬不宁。抓山匪,抓逃奴,抓妄议朝庭的,我就怕牵连到你,还是小心为好。”
“鹤龄提醒的对,咱可不能让人家抓了把柄!”夫人也看着丈夫。“前一振子,城北李秀才被官府抓了,打个半死,回来没几天,就气死了。”
“就是我借过书的那个李秀才?”松龄努力爬起来,坐住。“为什么啊?”
“他家人说,得罪了沈子农。”鹤龄气愤说道。“在他家搜出一些禁书,实际就是李秀才到县里告学事每年在岁考中作憋。”
“这些人都是互通的,告谁也告不倒。”夫人叹道。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意,可我们读的是圣贤书。”松龄也叹口气。“不管别人怎样,我们要遵圣贤之理,心怀善意。他们胡作非为,长不了。我们看史记读汉书,哪朝哪代都有这一段历史,只是我们赶上了天下兴亡。兴亡百姓都苦,我们大丈夫,当于乱世救之中救民于水火,就是不能通达,也要留芳千古。”松龄说完,强挪着身子下地。
“你这是要做什么?”夫人和鹤龄都急着去扶他。
松龄用手拨开他们。“我要写,就得写!”他愤怒地拿出纸,研着磨。“我要把黑暗官场,苦难百姓都告诉世人,让他们懂得人吃人的社会可恶。”他看看鹤龄和夫人,语调平和下来。“几十年、几百年后,那时的王朝和百官就不会是这样了!”
鹤龄无耐地摇摇头,稍等一会,他才低声劝道。“粮食仅够二月,不能断炊呀!”
松龄抬起头,看看他,才反应过来。他扔下笔,叹口气,低头自语。“家贫人溅,还得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