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太早了,头一桌,酒菜很快就上满了,一半是菲菲要的“清楚”,一半是南哥要的“糊涂”。菲菲夹了块鱼生,递到南哥碗里,“你看看,这鱼拆得多地道,拆开了看的清楚,吃的也明白,能吃明白就能说明白”,说着话,菲菲又把酒给南哥倒上,举起杯子看着南哥,“这清酒也不错,醉也醉的清楚,醒也醒的明白,来干一杯吧,你不是要说醉话么”
俩人碰了杯一饮而尽,菲菲今天这咄咄逼人的劲头,让南哥觉得很不舒坦,却也无可奈何。他知道菲菲的意思,却不知怎么回答她,他自己还没想明白呢。
“我这不还没来及醉呢吧,您这杯酒吧,甘冽,我也是怕万一喝上瘾了,以后再喝别的,可就不是滋味儿了”
菲菲倒酒夹菜的,手是不从停的,像程序设定好了的一样。
“那你倒是说我听听,你这以后是想喝哪口儿啊,是不是非得每天换着花样来才能随了您的心意啊”
“你这话可得摸着胸说啊,我这两年什么样你最清楚啊,都是逢场作戏,大家开心就完了,打情骂俏的我承认,是有,走心的可正经的一个也没有,你说我一本本分分的个体工商户,也没别的本事,每天约着兄弟姐妹们吃吃喝喝打打闹闹,不就为了把小生意做好么,当然了,这里面是有我的一点私心不假,但是既然都是要约,我横不能非得约一些看着别扭的姑娘一起吧,哪回曲终人散不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呀,我的心思啊,就一个字,守身如玉”
“行了我也不跟你绕了,我绕不过你,一会又得让你带沟里去。你认识我也一年多快两年了,这么长时间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清楚,我也不是逼着你立马就娶我,我还没难到那份上,就要你个准话,你要愿意收收心把你那些花花草草的扔远点,我就陪着你慢慢往前走,走哪算哪,你要没这个心思,今天这酒喝完咱就各走各的”,嘴上说着,菲菲又把酒给南哥倒满,也把自己眼前的杯子满上,边倒边说,“这酒呢,端不端在你,醉不醉在我,你要是实心实意的,醉了我也认了”,说完端起杯子来一口喝了,放下杯子看着南哥。
南哥望着眼前的菲菲,脑子里也说不上在想什么,不自觉的就神游了那么一刻,菲菲也不说话,俩人就那么愣着有一分钟,相互就那么看着,仿佛都想从对方眼里看见余生一样。
南哥低下头来瞅瞅眼前的酒杯,又抬起眼睛看了看菲菲,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这杯酒啊,换了谁能不喝呢。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的打在包间的侧边的木格窗上,像是一群听床根儿的娃娃。
菲菲和南哥坐到了同一侧,俩人扣着手边喝边聊,南哥把一辈子的事儿都给菲菲倒了一遍,八年的初恋女友,九年的婚姻,三年的情人,统统抖落的干干净净,
瞅着南哥已经有些醉意了,菲菲拦着不让他再喝了。俩人叫了车,从日料店回到南哥的住处,这一夜啊,两个人精疲力尽。
半个月之后,秀才订的永生花做好了,拿在手里的时候,秀才欢喜的不行,像是看到了希望一样。蓝色和粉色的永生花缠绕成一条拱门,玻璃罩的天空用粉色的花瓣撒下了雪花,斑马线上的两个小人,男的望着旁边抬头看雪的女生,闭着眼睛的女生眼角挂着用蓝色花瓣做成的泪滴。
“嗯,很好,就是我要的样子,你帮我包起来吧,包的朴素一点,不要太花哨,然后送到我刚才发你的地址”
从花店出来,秀才没有直接回去,沿着颐和路漫无目的的转悠。这是一片民国建筑群,阁楼的尖顶和小窗里,隐匿了太多的故事,枯萎的藤蔓包裹着整个房子,像一个百岁老妪凸起的青筋和血管。秀才想着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故事,在那个故事里,他不该会对命运的指责唯唯诺诺。
这个时间点,晓演应该在出版社一如既往的忙碌着,秀才看看表,想着礼物这会儿多半已经送到了,又跟花店确认了一下,确实送到了,女老板还特意补了一句,“你女朋友真漂亮,加油”。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又给了秀才一些勇气。不多会的时间,秀才已经走到了出版社楼下,当年的咖啡馆早就关了,旁边新开了一家国风的茶室,门口恰好也有个不大的小院,秀才坐下随便点了壶茶,焦急的等着晓演的回应。
这一阵子,秀才的烟越抽越凶了,他觉得自己只有在吐出第一口烟的那一刻才能安静下来,这长长的一口气,能遮住许多的叹息。
第三支烟掐灭,手机还是一如既往的像坏掉了一样,没有任何动静,不论秀才多少次点亮屏幕,他想着必须要主动一些了。
“喜欢么”
发完秀才就目不转睛的盯着对话框,仿佛盯着晓演嘴角微微上扬的模样,他相信,只要自己肯去改变,去弥补,五年的感情是不会轻易就终结的。
“喜欢,二十岁那种喜欢,但我已经三十二岁了。”
看了晓演的回复秀才有些手足无措,他用力抓紧自己的手,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为了这个礼物,他准备了十几天,他也预想过无数种晓演的回应,但他还是对晓演的这种冷静猝不及防,他的期待里,晓演至少应该有那么一丁点的波澜,只要那么一丁点,他就能紧紧的抓住。
“我在你楼下的茶室,能见面说说话么”
“不了”
秀才没了办法,他只能把自己的坚决告诉晓演知道,
“第一次见面的咖啡馆早就不在了,可我还在这里,我愿意在这里一直等下去”
晓演没有再回消息,秀才却没打算走,他觉得等到下班的点儿,远远的看一下晓演也好。也许见了自己,她能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呢。
时间一秒一秒的爬,像一座老式的挂钟嗒嗒的走着,什么时候听见当的一声响,日子也就到头了。他想着自己和晓演的这些年,就像是对着摆放的两座钟一样,晓演沉甸甸的心思全都系在她的钟摆上,两个人就这样摆出了时差。
天色渐暗,晚高峰的车尾灯像一排排呱噪的青蛙瞪圆了眼睛,冷漠的瞧着秀才。他站起身来往出版社的大门口靠近,走到台阶旁,又往后退了十步,靠在一棵梧桐边上。
出版社的作息很规律,收工的人迅速转换着各自的角色,赶去另外一个阵地。秀才靠在旁边望着晓演不紧不慢的走出来,她比其他人的步子都要略小那么一点。正要下台阶,晓演瞧见了等在一旁的秀才,她收回正要踏下去的那只脚,站在那儿,和秀才对视着。两个人都没开口,秀才的眼里带着些委屈和恳求,但并没有让晓演动容,相反,她的眉头略微皱了一下,又迅速回复一贯的面无表情,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秀才望着晓演一步步走远,感觉自己像案板上无法呼吸的鱼,张着嘴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粗壮的梧桐把秀才瘦弱的身形衬的像颗钉子一样,可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却再没有看到晓演从出版社走出来。他知道,除了最后签字那天,自己再也不可能见到晓演了。
十天之后,出版社办好了晓演的离职手续,收拾东西的时候,晓演把桌上的永生花寄还给了秀才,从此再没有消息。
秀才手里捧着被晓演退回的礼物直直的发愣,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晓演了,没有一种痛比上天的戏谑更痛,他恩赐你一道光,在你已经习以为常的时候毫无征兆的收回,并且告知你,并不是你做错了什么。
这段时间他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便在这空荡荡的满是爱人气味的房间里,他试着把自己跳脱出来,重新审视自己和晓演的这段感情。
他质问自己到底爱不爱晓演,这些年他给晓演的是忠诚和无微不至的照顾,却少了太多精神上的对话,如果这是一份真实的爱,自己为什么没有努力去推开晓演心里的那道门,他为什么没有早点意识到这在他俩的爱情里,是忏悔也无法救赎的原罪。
他也自问晓演是不是爱过自己,也许这种爱自始至终都是晓演的一种假设,她假设自己可以爱上他,然后用五年的时间去证明这假设并不成立。
他问自己到底明不明白爱情是什么东西,婚姻是什么东西。他回答自己,是那个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的爱撕碎了他们的婚姻。
他问自己如果朝着晓演的方向,用她所理解的那种爱去爱她,那此刻,是不是真的应该松开她的手,并把这当作自己最后的礼物,当自己终于学会了爱,第一件事竟是松开爱人的手。
在这种无休无止的循环当中,秀才渐渐的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他越是想在其中找到出口,就越是深陷。他不停的翻阅着自己和晓演所有的过往,曾经的日日夜夜就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身上,他愿意承受这种痛,只要还能换回晓演,可另一个声音又不断的重复着晓演已经离去的消息。
他盯着永生花里的那两个人,他恨自己,他也想要去恨晓演,让自己能找到一个出口,可是怎么努力也恨不起来。一个不能恨的爱人离去了,这日子就再没了盼头。
他把手上的永生花在眼前重重的摔下去,把最后的希望也打破了。玻璃破碎的那一声,是自己的丧钟。
他拾起一块碎玻璃,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空荡荡的房间并没有给他任何的回应,没有声响,也没有风。
他右手紧紧的抓着那块碎玻璃,想顺着血管划开长长的一道痕,看着鲜血喷涌而出,看着自己的生命和爱情一同结束,让自己也可以在晓演的心中定格,
血一点点渗出,他已经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可是这个小小的伤口离长长的血痕还有很远,无论他怎么咬着牙,想忍住痛狠狠的割下去,右手就是扎在那里动弹不得。这让他感觉到一种羞辱,连死亡的权力都紧紧的握在上天的手里,除非是他的恩赐,不然求死,也不得。
跟自己的这种僵持对他过于残忍,这些年紧紧拥抱的美梦,并没有给他足够的警觉去面对这场拷问,但没有一种现实可以永远逃避,命运聆讯之时,没人能守口如瓶。
“就这样吧,有空回来把后边的事了了”
秀才挣扎了很久,终于敲出这句话来,他知道,要么给个结果,要么给个结束,而自己无法结束自己,只有给这段感情画个句点,自己才有理由再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