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静仙丘看起来离天空特别近,满幕繁星犹同在侧,仿若随手即可摘得,虚空中时而流光闪现,时而青云蔽月。在丘山之间,散落着不少夜观星色、伴月静处之地,这三人自小便觅得一处,私下常在此相聚,称之为饮夜台。
每回苏珵、沐绒外出归山,又或是晞畄出院授返之时,三人便会至此好好饮上一番。这饮夜台位于丘背之处,寻常鲜有人至,再加上沐绒设下了一些障眼法阵,若是未来过之人,断难以找寻。这坡台虽宽广,上来之路却甚是陡峭。
好在晞畄在昆仑派也曾修行一年,只是后来觉得身体渐差,实难以继,门派中善医者也断之无方,只知这体质恐难再行道家之路,后才另投尚聆院。但平日里苏珵一直私下教授晞畄一些基本修行心法和护身术式,在凡人之间求个自保尚是可以的。
当然,来往于这饮夜台也是做得到的。修道那年,晞畄亦是跟着苏珵的师父修行,仟兮长老常言,晞畄之聪慧,更胜苏珵,可惜天妒这少儿郎。派中也张罗过各地名医来为其诊治,然而总是无解。当时还未退隐的前阵法长老就断言,晞畄之寿,恐难过而立之年。
今晚又是星光满天之夜,三人对影而席,那岭南来的辉液,酒色清亮,在单薄月光下,仍透出琥珀光辉。酒过三巡,三人都已近微醺。
“那位叫皖香的女子,必是到了那姑花海了。”苏珵望着远处姑花海的方向。
“如果家人未多发难,应是如此。”晞畄又倒了一杯酒。
“放心吧,我已经感应到,两处法阵皆已关闭,定是安全传送到了。”沐绒说这话的时候,苏珵看了她一眼,心想好在她没生气。
“我当时想着,你这两张阵符花了整整三月才做完,如若就这么用了,恐怕要惹你不开心……”
“自然如此!那可是我废寝忘食呕心沥血之作,不过算了,那皖香着实可怜,若我在时,也定会如此。一个女子能获此自由,实在为其感到庆幸。”
“你如此感慨,难不成你不是自由自身了吗?”苏珵此言一出,瞬时后悔。
“外面世界之大,但如若不能与你二人同往,要那自由有何用。”
听着两人谈话,晞畄抿了一口杯中酒,花果香的层次散了,一丝略带苦涩的深山木林之气夹着大火烘烤的煤味慢慢取而代之。苏珵则是一口饮尽。他和沐绒并不觉得晞畄是累赘,晞畄心中自然也是知晓的。
“只是她眼下无所依靠,也无所牵挂,往后的日子,不免苍白了些。”说罢,苏珵又悄悄看了一眼沐绒。
“都怪大师兄!不问是非黑白就把那花妖杀了。”说到此处,沐绒有些愤愤不平。
“人、妖、仙、道,真……几多纷争,他有他的立场……”本也“看不上”烨槐的苏珵,不知为何此时又替他说话了。
“那女子所去之姑花海,在滕国边境,滕国以女为尊,应是不会再有那些不堪的遭遇了。这世上,弱者固然多苦,强者也未必自在,贫瘠者,犹如我们三人自幼苟且,活至今日已是不易。纵是富贵者,也并非皆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晞畄放下酒杯,边说边站了起来,迎着月光,好像是在说给两人听,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世事无常,想我自小也算生于富贵之家,可战乱一至,悍匪横行,流离失所也不过瞬间。只是如今想来,我若是能再早些与你俩相遇便无憾了。”谈起往事,沐绒有些感慨。
“不晚啦,我俩救你之时,你才八岁,哪是如今这般亭亭玉立的女子模样。”晞畄转过身来,月色打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氛围和凄美。
不知是酒意迷人,还是晞畄这话让沐绒脸上有些泛红,竟不自觉把脸背了过去。这三人虽自幼相识,更是一同成长相依为命。在这不长不短的十来年里,友情、亲情已经很难形容三人的关系了,倒是这两年来,皆到了碧玉桃李之年,难免有些微妙情愫。
“早两三年,不过多吃两三年苦罢了,有何可好。”苏珵没体会到沐绒所言之“憾”。
“有何不好,我时常愤恨,这少吃之苦,有时让我在你俩面前生分不少……”沐绒半开着玩笑,借着酒劲,虽知三人从未有过生分,却真盼着时光能流转回去,与这两人能有多些回忆。
“我虽时日不多……也还有个十来年,你想要什么回忆,我们都可尽情创造。”晞畄微醺之言,无意戳中苏珵之痛,饮夜台吹来一阵晚风,沐绒长发随之轻动,月色黯然,照不出她眼中忧伤,不由得快饮了一口,好让沁出的波澜随酒入腹,免得滋扰了良辰夜色。
又是一阵清风拂面,三人尚醒。
“当年边境战乱四起,满门遭屠城所祸,不过我那家也是杀戮极重之所,倒不可惜。只是自小与我为伴的伺从助我逃出后竟受牵连……未免无辜。我当时站在那蔚海岸边,看着遍地浮尸,心如死灰,想着,或许眼前茫茫大海,能结束我短暂又无趣的人生,也算是一种解脱。谁知你竟跳出来一把拉住我,管我要吃的。”
苏珵酒量是三人中最差的。一般晞畄六分之时候,苏珵已是八分,而沐绒还五分未到。说至此,又突然想着今年双团竞选或要错失,心中懊恼难当,言语间竟有一丝哽咽。
“哈哈,你老说当年是我救你一命,其实一念之间,是你救了我才是,如若你不给我找吃的,只怕我只能与你一同葬身那蔚海了。”
“没办法,谁让你把我拽那么紧。”苏珵轻轻一笑,有一种未得解脱又为之庆幸却略为沉重的复杂心绪。他觉得是晞畄救他一命,晞畄却认为是苏珵给了自己一条生路。只是这生路之后,不料竟是一条又苦又无奈的死路。
“哈哈哈,是不是我把你拽紧了,你也会给我吃的!”沐绒插话,不想让两人继续沉在这苦死烦绪中。
三人笑作一片。
“我前些日到己国王宫授课时,见那己国六公主愁容满面,从前她可最爱听我的‘古今博物通传’,这次却只是在课上放空发呆。”晞畄又坐了下来,三人围坐一团。
“那云泱公主,你从前不是说,常追着你求学问道,算是皇孙贵族子弟中的好学者了。我看她莫不是看上你了,无心思听讲!”沐绒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逗着晞畄。
“莫要胡说……而后我问公主,方知己国要将她远嫁儇国,她和那将与之成亲之人一面都未见过。”
“……那着实可怜,要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你怎能接受!我与晞畄有生之年,你休想嫁人!”苏珵显然微醺已过,半醒犹醉。
“哈哈哈,我附议!”
“……哼,我等乃修道之人!莫要执着于那男女之事。师父天天就是这么念叨我的。”沐绒听此,有些娇羞,又怕被苏珵晞畄二人察觉,竟把嗓门提高了几分。
“莫非你师父看出你有什么心事了吗?哈哈。”晞畄小心打探着,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发小,现如今可不是小时候,能与他俩随意打闹在一块,眼下可已是这般亭玉之身了。
“……莫非你已有喜欢之人?”苏珵则更加直接了些,若没这辉液下肚,他断然不敢如此轻问。
“……师父只是劝我去参加那双团竞选罢了。”沐绒脸上露出微妙的少女情愫,可能是刚才飘来的一朵乌云遮月,两人并未察觉、
“你任务指标够吗?我就不够,正头疼此事。”苏珵今晚本就要就这事儿找两人商量。
“你都不够,我自然不够,不过师父说,我这些年研发的阵法颇多,或许可据此弥补些指标。”
“那你参加吗?”晞畄追问。
“我想着,这事不是主要靠苏珵吗?我这小修行,哪登得上台面。”
“……没想到今日掌门召集,说是竞选之期要提前半年,时间有些紧迫。”苏珵喝下一口酒,此时确实棘手。
“实在不行,再等五年不就得了。”晞畄佯作轻松,他不想好友始终带着这么大的负担来面对双团晋选。
“不行!你还有多少个五年!说好了我们三人要游尽各国的。”苏珵口气坚决,似乎连好友的劝进他也不接受。
“人生有限,苍宇无极,世界之大,又岂能游尽,无需强求……”
“此言差矣,所谓游尽乃极尽所能以求尽兴之意,一点都不强求。”沐绒补充道。
“就算强求,又有何不可,事在人为,莫要过早定论。”苏珵这话一出,晞畄听出了一番“求真论”的味道,这和“求道论”可有些相悖。
“如若能成,那是甚好。我想去看看僖国的日沙天时,据说在那里,每日只有一个时辰是夜里,其余皆是白天。而夜森之国的姞国,每日却只有一个时辰是白天。还想看看这世上最繁华的依国首城洛安有多热闹,再去姬国的水之都,还有那书中都鲜有记载的神秘之国衡杨国,如能进去一探究竟也不枉此生。要是还能翻越那泾渭长廊,过去看看对面的世界,那就更好了……你说这世间万象,竟如此神奇,造物主好似手执丹青,神笔挥舞便将这世界绘得如此美妙!”晞畄说这番话时,两眼望着夜空,苏珵则在晞畄眼中看见无尽星辰。
“还有还有,那男子之国荀国,据说里面一个女子都没有,都是男的!”说到这,沐绒笑了出来。
“你去那作甚?”苏珵侧过头,认真问着打着这种心思的沐绒。
“就是想去,如何!干脆我们明日就出发得了,再也不修那破道,做那恼人的任务了。从此仗剑天涯,岂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