蒜是找不回来了,又下了霜,四爹一家的心思都放在棉花地上,抢着要赶在十一月前,把雪白如云的棉花从坠满枝的棉桃上摘下来,晒干了好从镇上换回些大米。四爹家的这几亩旱地,是前几年包产到户联产责任制时分到的。本来皖西大地上,就属水稻种植面最广,潘园却地处湾区,少有稻田。像四爹这样的穷苦人家,不是每天都能吃上白米饭的。
可别小看这些大小如拳状的棉桃,虽吐出的棉花是洁白柔软的,却真不好摘呢。全炸开的棉桃还好些,而那半开未开的棉桃,已脱了水分,由青变褐,在雾气中直竖竖地戳着尖儿,硬邦邦地,一不小心就戳到庄稼人的指甲缝里,让人钻心地疼!棉桃却颤在枝头,笑话着。当然,再顽强的棉桃最终也都会屈服在庄稼人粗糙的掌心里:一亩最多也就收六十几斤,这点收成全在汗水里泡过,哪会舍得放过一朵?庄稼人,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咸湿的!
这些天,春花只要一想起张务军,鼻子一酸,就能流出一把泪,只有拼命干活,才能遏制住无药可医的心痛。难得家里有客人上门,是迎河的小兰妈,春花没留意她,退得远远地,小兰妈却来来回回把春花打量个透,然后刻意背着春花,跟四爹、四妈嘀咕什么。临走,四妈包了几个鸡蛋给小兰妈。
四爹抽的团结烟已经断了火。好在春花他们每天摘完棉桃后都带晚,在煤油灯昏黄的火苗下编竹篮、竹筐、竹篓,基本上三天就能编二十个,挑到镇上变卖个十块八块的,好让家里的菜见着一点儿油腥。
从棉花地里回来,一路上,四爹都在心里盘算,小兰妈又来过了,明儿就是去迎河李家看门头的日子,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要跟春花讲清楚。
四爹把一麻袋棉花扛进屋,喊了声:“春花。”
春花正在弯腰晒棉花,见四爹喊她,她擦了擦汗珠,走过来。这些天她一直都心事重重,时常发呆。
“咳咳……咳……你知道我帮你讲了户人家,是迎河李家,明天就去看门头。”
“啊?!”春花一个踉跄,差点摔着。这对她来说,就是个晴天霹雳,让她脚跟不稳。潘园人习惯把定亲叫看门头,看门头后,就是择期嫁人了。这些她懂。
“爸,我不嫁,行吗?”她还没能从张务军给她的痛苦里走出来,家里倒又让她嫁人了。不对啊,大哥还没成亲呢,怎么倒先轮到自己了?怎么办,怎么办?连面都没见过的人,怎么就能和他过日子呢?春花着急得眼泪溢了出来,无声地哽咽着。
四爹看着,一阵揪心,看模样这丫头还不知道呢。四爹又咳了一阵,把心一横,硬着心肠接着说:“这事已经定了!他家知道你腿脚不利索,说了一定好好待你,不让你下地干农活。”
四妈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不知好歹的东西,这是喜事!赶紧让春玲帮你拾掇拾掇,明天别穿这灰不溜秋的衣裳了,换那件红花的。”背过身,又对四爹说,“老头子啊,彩礼的事我还没讲妥呢……哎,哎,老头子,你别走啊……”
四爹背着手,在竹林边找到老三春玲。四爹带着咕咕咔咔的痰音跟她说了春花这门亲事,要她陪她妈去请几位姑婆,明天去李家看门头。临走他又交代:“记住,要请上得了台面的,不能让李家看轻了。还有,你,劝劝你大姐吧,迟早都是要给婆家的。”春玲眼睛滴溜溜地转。别看春玲年纪不大,家里,就数这丫头最鬼精了。
“咳……别忘了,咳……从鸡窝里摸个鸡蛋去给我换几根烟,别让你妈看见……”
春玲有气无力地应着。她最烦给她爸去代销店换烟了。春玲是个极要脸面的姑娘,每次去代销店,她都觉得抬不起头:人家都是一包一包地买,唯独她不时地拿鸡蛋去换散烟。
四爹佝偻着,找村里拾粪的老李头喝酒去了。除了喝酒,他还能干什么呢?
老李头给四爹倒了杯酒,四爹一口就是一杯,啧啧着。
老李头一手捻着几根花白的胡子,一手敲着桌子,敲得叮当作响:“不是老哥说你,这门亲事可不怎样啊。”
四爹放下酒盅,咂摸咂摸嘴,脸拧成了苦瓜:“老哥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境况,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婆娘又不持家,经不住哄,有点好的粮食都散给人家了,天天不是玉米稀饭就是面疙瘩就咸菜,李家好歹能让春花吃饱白米饭,早嫁早享福啊。”
“你也不打听打听,那李德好是什么人?那天我背着粪篓从他们庄子走,还看见他被人五花大绑给捆回去,说是把人家草垛点着了,差点烧了人家房子。唉,你这是把春花往火坑里推咧。”
四爹心里也难受着,又灌了杯酒:“这些我都听说过,春花没落个好人家,我也不好受呢。可好人家谁又会娶个瘸子呢?这门亲事是打灯笼也找不到的啊,春生能娶上媳妇不说,家里欠的一屁股债也都能还了。老哥,你可知道我的难处哟……”
四爹把他的心事都泡在酒里,和老李头俩人你一杯我一杯,越喝越多。劣质的烧酒浇下肚,四爹终于哭出来,昏黄的眼珠淌出两行老泪,却不往下坠,顺着爬满褶皱的脸晕开,水光光的。四爹举起袄袖擦着,无声地啜泣,像条抽搐的瘦狗。
等四爹喝完酒,带着一身雾气回到家,潘园已褪了白天的温度,变得更加冷清。
几只耗子鬼鬼祟祟,顺着挂在墙上的衣服窜来窜去,四爹胳膊一挥:“去!”耗子们吱溜着散开,倒也并不躲远,窜进屋顶的茅草里或床腿边,只等四爹躺下,它们又会出来。夜晚,是它们的白天。
四爹脱了夹袄躺上床,压得床板新铺上的稻草咯吱作响。又是一阵剧咳。四爹干脆摸着床沿坐起来。这咳嗽是好不了了,白天还带出一些血丝了呢,应该是把嗓子咳破了。四爹习惯性伸手去找烟,手一伸才想起,没有了。这烟是万万不能断的,人一辈子不能啥奔头也没有啊,这烟都断了,人活着还有啥意思呢?四爹心想,一拿到李家的彩礼,先买三五包“团结”放好,不,买红梅……阿诗玛也来两包,那还是村长才抽的烟,咱也过过瘾!
四爹用胳膊肘拐拐四妈:“春花明天去看门头,你叫了哪些人啊?”
四妈含糊不清地应了声,醒了,也翻身坐起来:“我喊了她舅妈、三姑婆,还有她几个婶娘。”
“你怎没喊村长婆娘?”
“喊她干什么?仗着自己男人是村长,整天跩得跟二五八万样的,我见她鼻孔朝天就来气。”
四妈还在生村长婆娘的气。那天,村长婆娘的厚嘴唇就像村头电线杆上绑着的喇叭,一顿饭工夫,村里就传遍了,四妈被人见面就问:“听说你家猪睡床上?”四妈心想,肯定不能喊她去,省得给自己添堵。
四爹可不这么看。把村长婆娘请去迎河李家看门头,四爹面上有光呢,四爹说:“你这婆娘,一点眼力头都没有。”
“李家是给现钱吧?拿瘸腿闺女换一个哑巴儿媳妇回来,怎么说也不亏,多余的钱还能在马路边给春生盖间屋呢。”
“盖屋子的事以后再说,先把债还了吧。”
“还债急什么?人家又没催。等春生娶了媳妇家里就住不下了,先盖房,在马路边给春生盖间亮堂的瓦屋……对了,重打一口压井!”接着四妈又是一通责骂。
四爹叹口气:“欠那么多债呢,都在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那让春生结婚后住哪?睡锅门口?”
……
四爹两口子絮絮叨叨的声音弱了,而枯黄的眼睛,却都在夜里睁着。
屋外的秋虫伏在墙角鸣叫,尖锐的声音时时插进家人急促或平稳的鼾声里,搅得春花心乱如麻。她的泪水还在一个劲地流淌,身子却一动不动,一直保持着这种蜷缩的姿势隐在黑暗中。
一想到不久就要和从未谋面的人一起过日子,吃同一锅饭,睡同一张床,春花觉得天都塌了!她有喜欢的人儿!春花好想把这事告诉心上人,让他帮自己出出主意,可自己有什么颜面去呢?都恨自己是个瘸子啊!春花痛苦地想,如果自己不是瘸子,张务军兴许是会喜欢自己的。春花藏在裤管里的跛腿已经被她揪青了,块块淤紫。她能有什么办法呢?这都是命啊!她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