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滚雷。
他站在世界最高的崖峰,头顶蓝紫色雷霆轰然翻滚,宛如大海泛起巨浪,隆隆雷声在耳边炸响,天空阴沉,浓郁漆黑的天幕低垂着仿佛即将砸到头顶。雷霆穿梭云层,时而如江河翻卷,时而如长龙破空。
雨滴疯狂坠落,每一滴都蕴含着雷霆的力量,呈现出浅蓝色,宛如无数水晶石从天而落。雨滴砸在地面,发出叮当的清脆声响,旋即碎裂开,绽放出一朵朵浅蓝色鲜花。
狂风席卷着大地与天穹,与世间万物猛烈撞击着,发出凄厉的嚎叫。不时有着参天古木连根拔起,绿色树冠远远望去像是垂死之人无力摇摆的双臂。
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身躯笔直如剑,直指苍天。
他仰望苍穹。
眸光如炬,穿越云层。
黑暗天幕最深处,一道湛金色光旋正缓缓打开。
随着光旋开启,四周的灵气疯了似得激荡开来,像被切成无数道,又重新汇聚成汪洋,向着那光旋涌去。光旋宛如黑洞,吞噬了所有灵气。
这片天地陡然躁动起来。
万兽齐鸣。
他深深吸进一口寒气,右脚向着面前的虚空,轻轻一踏。
这一踏,踏喑了世间万物。
天地间陡然一片死寂,似是万物都被这一脚碾在脚下,雷霆静止,狂风凝固,万物无音,只剩下遥远处,湛金光旋仍在缓缓旋转开启着。
他又踏出第二脚。
第二脚,却又像是踏活了一切。
兽鸣声比起先前更加喧哗躁动,雷霆疯狂涌动在云间,各式各样嘈杂声音融汇一处,仿佛可以把天空掀翻。
其身影瞬间出现在浓郁云层之底,他悬浮于半空之中,仰面看向云间滚雷。那狭小身影与头顶之云形成鲜明对比,然而,此时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无不在心中感慨着同一句话:
这世间,再无如此高大之人!
他缓缓抬起右手,手掌平摊,其手指修长白皙,通体泛光,看上去宛如玉石般晶莹剔透。他轻轻将手掌向旁边推开,这个动作如此简单随意,好似游泳的人推开水的波浪。
雷,消了。
云,散了。
风,停了。
雨,止了。
这片天空,透蓝明亮。
他眸光落在散发着点点光芒的湛金光旋之上。
他一步一步走向光旋。
光旋似是知道他的到来,缓缓变化着形状,等到他来到其面前之时,已然形成一和他完全吻合的人形。
他回过头,看看人间。
……
……
阎崆峒喷出一口浊气,清醒过来。
明亮的光线扎进眼睛,眼前瞬间一片亮白。他急忙闭上双眼,逐渐适应了四周的亮度之后,才轻轻睁开。
眼前的场景已换了一副模样。
明亮的阳光洒射下来,他视线模糊地看到头顶似乎有着一株青铜色的柱状物直插云天,分出无数支巨大枝丫。再往上是一尊底座漆黑模糊的巨型物体。二者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显眼。
耳边不时传来轰隆声响。
他头痛欲裂,像是噩梦初醒。
他的确做了梦,却不是噩梦。梦中场景极其宏大,有雷霆磅礴与狂风骤雨,还有许多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阎崆峒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定期做这样奇奇怪怪的梦,有时身在充斥着血色与黑暗的天地间搏杀,有时候又身处雷霆之中心……但这些梦从未像这次一般清晰生动,好似曾亲身经历一般。
他努力将自己的思绪从纷乱繁杂的梦境之中抽离,他坐起身,环顾四周,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巨大石壁之上,这石壁极其眼熟,其顶端还附着着半尊已损毁的鼎器。
这……不是自己和阿瞳推下断崖的石壁么?
记忆逐渐变得清晰,他猛然记起他最后坠下了锁链,难道,断崖之下的漆黑竟不是死地,而是另外一个世界?
阎崆峒心骤然收紧,仿佛被一只巨手紧握,那阿瞳怎么办?他忽地站起,却又陡地愣住。
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背朝向他侧躺着,灰黑色毛发温顺垂下,正是阿瞳。阿瞳一动不动地躺着,姿势怎么看怎么像是……
呼呼大睡?
阎崆峒愣了愣,这才确定自己听见的轰隆声是阿瞳发出的鼻鼾。
他哭笑不得,心底却是润润的。他知道,阿瞳一定是随着他坠落的身影跳下断崖了,真是难为这只狼崽子了,明明那么恐高……
他嘴角噙上抹淡淡的笑意,没有选择叫醒阿瞳。
让它睡一会吧。
他想。
他来到阿瞳身边席地而坐,眼睛却没闲着,开始打量起四周环境来。
这处空间像个广场,面积广阔,他和阿瞳此时正处于广场的一角。广场中央位置直立着那青铜色柱状物,原来是一株参天巨树,生得极其磅礴,每一支枝桠看上去都有数十米粗壮,苍翠色夹杂金属光华,令人分不清这古树到底是植物还是金属。
阎崆峒盯着巨树,突然心悸,心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和巨树产生了隐秘的联系。
头顶的天空被巨树的枝桠切分成无数小块,阳光在枝桠间跳跃穿梭,照亮这方天地。
阎崆峒可以透过缝隙看到淡蓝色的天穹。
他收回眸光,盘膝坐好,旋即周身浮现淡淡的金色光芒,他轻轻吐纳,呼吸间似有玄奥。
不知过了多久,阿瞳翻了个身,抖抖身上的灰尘,睁开了双眸,它第一眼便看见守在自己身边吐纳的阎崆峒,四只瞳仁一齐流露兴奋的光芒,它蹑行到阎崆峒身边,突然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
阎崆峒在阿瞳清醒的瞬间脱离了修炼,手掌一拍地面身躯瞬间横移,躲开阿瞳满是口水的舌头。
阿瞳凑近他,嘿嘿地傻笑。
阎崆峒眸光淡淡,宁静道:“下次,你再敢跳下来,我就切了你炖狼鞭汤喝。”
阿瞳身躯陡然一僵,表情讪讪,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
阎崆峒哼了声,旋即目光落在参天巨树之上,声音略显迷幻:“不知为何,那株巨树上似乎有着什么东西在召唤我……像是一种牵连着血脉的呼唤。阿瞳,你有这样的感觉么?”
阿瞳摇摇头。
“我要去树上看看。”
阎崆峒声音坚定,“我总有种感觉,这株巨树之上,有着离开这里的大门。”
他回头看看阿瞳,“要爬树咯……”
阿瞳狼躯陡地颤了颤。
一人一狼全速前进,很快便来到巨树底下。
树干崎岖不平,其上生长着一道道紧密排列的鳞片,泛着金属光泽,轻轻敲击,蜂鸣之音荡漾开来,阎崆峒环树查看一番,发现一侧树干上竟有连续的数块缺口,一块块蔓延到最上方,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树梯。
那种被呼唤的感觉更加强烈,心底似乎响起缥缈的声音:快,爬上去,爬上去。
阿瞳和阎崆峒对视一眼。阿瞳目露些许畏惧之色,但它缓缓后退几步,一跃而起,身影如箭般窜上巨树,很快便上行很远距离。
阎崆峒紧随其后。
巨树虽然高大,但树梯的存在无疑减少了攀登的难度,阎崆峒不紧不慢匀速前进着,不时停下来观察四周的情况。他也是被之前走锁链时那阵突如其来的狂风给吓到了,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贸然上爬。
然而阿瞳却前行地十分急迅,不过几秒便已超过阎崆峒大块距离,瞬间消失在他的视野尽头。阎崆峒知道,此时的阿瞳仍未克服恐高,它只能将自己全身心投入攀爬,才能暂时忘记恐惧。
虽然相信瞳狼流淌于血液中的天赋攀爬能力,但阎崆峒还是加快了速度,一人一狼马力全开,不过半柱香时间,便隐隐看见那尊底座漆黑的奇怪物体了。
阿瞳气喘吁吁,跃到一枝水平枝桠上,仰头看向那东西。
那竟是一座大殿。
一座通体玄黑,散发着古奥气息的大殿。
一株通天巨树,其枝桠之上安放着一座玄黑大殿,这种奇诡事件,阎崆峒毕生未闻。他眸光凝在那大殿之上,愈发强烈的吸引力自其内部传递出来,他深深地呼吸,心脏急遽跳动着,发出钟鸣般的响声。
空气之中隐隐漂浮着缕缕奇异的清香,像是玄檀木的味道,令人一闻便神清气爽,这清香仿若从远古一直飘至今日,蕴含遥遥洪荒的气息。
阎崆峒手掌用力,整个人飞身而起,落在和大殿基座平行的枝桠上面。
对面便是大殿正门。
正门不高,不过比阿瞳略高几分,门顶一副烫金字门匾——他不由自主地走到近前——上书三个古奥神秘的字体,似不是这个世界的字体。
阎崆峒无比确定他曾见过这三个字。
在那些光怪陆离,纷繁杂乱的梦境里,他曾见过这三个字。
但他并不记得这三个字的准确意思,只是有着一个模糊而辽远的印象,堵在咽喉说不出来。
门页雕刻着复杂短小的纹路,像是一斧子一斧子劈了数千下后留下的斧痕,有种繁杂却又大气的美感。
他心跳快得仿佛心脏要炸出来了。
曾经做过的无数梦境忽然涌进眼眶、钻入神经、包裹大脑,那些梦境陡然变得真实生动,全都似曾相识,全都历历在目。
他今年十七岁。
这十七年间他所做过的所有梦都宛如开闸的洪水涌入他的大脑,他头痛欲裂,拼命地呼吸,像是即将溺亡的落水者。他的确是落了水,他掉进梦境的海洋中无法挣扎。他全身都被冷汗打湿。
阎崆峒缓缓举起右手。
门页之上,那原本应该是锁扣的位置,只有一只凹进去的手形印记孤零零地存在着,那只手形印记如此熟悉,他只需看一眼便能辨别认出。
那是他的手的轮廓。
那是他的手的大小。
甚至……
印记内部,也是他的手的纹理。
自然而然地,阎崆峒将右手轻轻轻轻按进了那印记之中。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这口气仿佛是从脚底一直吸到天灵盖,然后才被他吐了出来。
心底宁静。
完全契合,一分不大,一分不小。
他用力推开了大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