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走进曾无数次进入又离去的梦境。
大殿间浮动着薄薄的雾气,显得迷蒙、朦胧。
阎崆峒抬头仰望,殿顶用暗色半透明玻璃铺就,中央是实心的塔尖,四周坏绕几扇小窗,同样的暗色玻璃。阳光穿过玻璃照射下来,散乱成氤氲的光雾,让人以为自己正站在深渊之底,仰望天穹。
他缓步走进大殿。
浓郁的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瞬间包裹住他,那种感觉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舒适且温馨,心底唯有静谧。
他忽地泪流满面。
他没有母亲。
他母亲在他出生那天因难产而死。
很久很久的后来,他偶尔会想,母亲的死,或许不是因为难产,而是因为他的病。
他也没有父亲。
父亲在母亲怀孕后便离开崆峒族,不知去往何方,至今未曾归来。阎崆峒有时候以为父亲还活着,可如果父亲活着,为何族祠之中,他的魂牌永远都是一片黯淡的漆黑?
有些族人曾偷偷议论他,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在说,他的父亲的离开是早已预知了他的病,为了寻求解救之法,于是冒险外出寻找活路。
他、阎崆峒的活路。
他有病。
这没有什么。每一名崆峒族人都有病。这是万年之前,他们为了逃离,所付出的代价。
可是,在这漫长的万年岁月之间,唯有他的病,剧烈得令人胆战心惊。
……
……
崆峒魂毒,这是他们崆峒族伴生的绝症,是上天对崆峒族的考验,第一族老经常说这样半句话,然而他说完之后总会叹息,静静地看向阎崆峒,不知不觉就掉下泪来。
所有人都知道另外的半句话是什么。
阎崆峒的病不是上天对他的考验,是上天对他的召唤。
第一族老是阎崆峒的亲爷爷。
没有人知道崆峒魂毒究竟源于何,即便是最为古老沧桑的族中文献也仅是轻描淡写了一句“破界之代价”,便带过其来历。
崆峒魂毒诡异强劲,该毒自人灵魂深处爆发,旋即扩张至灵魂的每一角落,将其腐蚀殆尽,随后蔓延进经脉之中,最终将人化作一滩污臭黑水。
崆峒魂毒并非随时都会发病,其存在着一定的时限性,第一次间隔六年,第二次十二年,第三次二十四年,以此类推。且每一次毒性都远胜之前。
崆峒族历经数万年血的尝试,终于发现该毒虽然毒性猛烈,但却不是完全无法抵御,第一次病变为族人六岁之时,只需在毒发之前修炼至一阶,便可成功度过劫难,侥幸获得接下来的十二年岁生命。
而第二次,则需到达四阶。
第三次六阶。
第四次八阶。
第五次九阶。
第六次……没有人知道第六次需要到底何等修为才能安然度过,因为万年以来,崆峒族之中未曾有着一人超越阶。
至于其原因,很简单,那便是每一个安然度过第五次崆峒魂毒爆发之后的族人,都只剩下了十五年的寿命。
十五年之后,生命速朽,如一夜盛放的昙花。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然而,即便了解到这等暂时性的解决方案,也并非所有崆峒族人都可以完成。
原因仍旧非常简单。
唯有最为顶尖的修炼天才,方可按照其时间限制,先毒发一步突破至所需等级,若修行天赋稍差一丝,也只能惨殒毒发。
故此,万年之前人口可达数万的崆峒一族,如今,仅剩下不过二百余人,苟延残喘于十万大山之中。
极其凄惨。
而阎崆峒,则是其中,最为悲惨的那一个。
……
……
阎崆峒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向前前进了数百步,不知何时已深陷入阳光稀薄成的淡淡的光雾之中。
他回头看看,殿门轮廓模糊,隐约可以透过门廓看见阿瞳的身影。
阿瞳没有进入大殿,只是直直地站在门外,似是在惧怕着其中的某些气味,或者事物。
大殿的正中央垒起一座高台,暗金色石块铺就,层层台阶上花纹浮动,高台顶端一闪一闪着光芒,阎崆峒站在底端向上望去,那种召唤之感重又产生,心脏砰砰跳得厉害。
他抬腿上行。
温润的感触从脚底一直蔓延至四肢百骸,随着阎崆峒脚步的移动,暗金色台阶之上浮动的花纹如狂风卷入云层,将大片白云撕扯吹拂成万种形状般变换起来,显得极为梦幻。
愈向上行,四周的雾气愈是浓郁。
这似乎已经不是阳光被暗色玻璃稀释成形的光雾了,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香气,令人神清气爽,却又不自觉沉浸。
阎崆峒静然落下每一步。
伴着每一步的落定,无数画卷迅速而又清晰地闪现在他眸前,其内容鲜活生动,部分甚至曾在梦里见过。这些画卷给予他母亲般的温暖与安心,这些图画所讲述的故事,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留存于记忆之中,是他自己的记忆,是他自己的人生。
但他无比确定,这些记忆,绝不会是在他如今身处的这个世界、衍生界之中,所产生所记忆的。
然,那又会是何时何处呢?
他想不明白。
可他能感觉得到。
这些记忆画卷的出现,正在缓慢地填补着什么。他曾经有很多次感到精神恍惚,产生如梦似幻的感受,仿佛自己此时存在于一个虚假幻境之中。但是现在这种感觉正在消失幻灭,他的灵魂仿佛被填补完整,充实感逐步弥漫其心魂。
就好似之前的他,是不完整的,是残缺不全的,而如今接受了这些记忆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但旋即,让他忍不住放声嘶吼的剧痛撕扯着他的神经,他的灵魂如同被人一斧子斩成两半。
……
……
那是一片葱郁的山林,浓郁的鲜绿色宛如波浪般向远处推进。
似乎有风,但他感觉不到。
某块平整的绿地之上,盘膝坐着三名年龄相仿的男孩。三人呈三角之势,遥相呼应,周身萦绕颜色不同的淡淡光雾,三道光雾相互纠缠,随着呼吸缓慢地旋转跃动。
三个男孩一人发色银白如雪,一人漆黑如墨,一人火红如霞。
阎崆峒身形虚幻,浮现于这片空间之中。他眸光落在那黑发男孩身上,心底陡然一震,一种水乳交融、血脉相连的奇异感悟涌上心海,仿佛看到了幼年时的自己。
但他十分确定,幼年的自己并非如此相貌,自己也并未有着如其余两孩子般的儿时友伴。
阎崆峒向前迈出几步,几乎是漂浮着来到那孩子面前。他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孩子的面颊。
陡然间天旋地转,他已然置身于另一空间之中。
仍旧是那三个孩童,只不过都大了些,十八九岁的模样。
三个人并肩站于一巨大的圆形擂台之上,以那银发少年为首,对面,熊熊漆黑火焰燃烧,火焰遮掩了半个天空,一道苍老身影隐隐显现在火焰之中。
阎崆峒发现,三人那笔直如剑的身影,此时正微微震颤,然而嘴唇却无一例外,尽是抿成一道利刃。
苍老身影缓缓走出火焰,神情淡漠,浑浊的眸中闪现厉色,眸光居高临下仿佛要笔直插进三人体内。
老者嘴唇微翕,似吐出字句。
银发少年陡然暴起,闪亮的银光被其骤然压缩成一握,少年转瞬便临至老者面前,似是张嘴暴喝,手中银芒向着老者一斩而下。
后面两名少年泪流满面,身后一圈漆黑光圈缓缓成型,一人向前跃起,被另一人死死抱住,纠缠着倒进光圈之中。
阎崆峒看着那银发少年被老者一拳砸飞,心脏陡然间抽痛起来,太阳穴轰然鼓动着,压迫着他无法呼吸。他想要前冲,想将那老者击杀,但面前天旋地转,早已落入另一场景。
阎崆峒深深地呼吸,那种心脏抽痛的感觉挥之不去,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憋屈、痛苦、自责。
他摸摸脸颊,竟是湿的。
他抬头,环顾四周。
这个场景人物众多,然而三个少年却只有其中之一。
那个黑发少年。
少年已是青年面容,相貌成熟,棱角略微柔和,一袭黑袍,低着头,隐没在人群之中。
他深深呼吸,随着人群向前推移。
前方一座巨型高台,高台之上树立着一铜色十字架,十字架之上似是缚着一人。
那人银发黑袍,低垂眼睑。
高台四周陡然燃起火焰,环绕高台熊熊燃烧,火尖妖冶舞动,宛如长了手脚的黑蛇。那人略略仰头,嘴角扯出一丝不屑的弧度。
人群高声呐喊,神情狂热,有规律地挥舞双手。
黑发青年闪电般抬头,眸光锐利如剑。
他一跃而起。
场景消散变换。
雷声轰然响起,他看到狂风骤雨之中两道身影相互扶持,一瘸一拐着缓慢前行。
烈日当空,他看到练功场上一道身影挥汗如雨,眸光坚定得仿佛可以刺破岩石,而另外两道身影就在旁边,嘿嘿微笑。
漆黑世界包裹四周,他看到光芒从天而降,落在那道盎然挺立的身躯之上,像是有着什么一分为二,向着不同的方向陨落。
一个一个画面流淌。
那些画面所带给他的感同身受的情绪,或者说他曾经亲身历经过的事件所带给他的情绪,愈发清晰起来。
他开始忘却那些画面的内容。
但他清楚意识到,自己不想忘却,他要全部记起。
记起那想要变成最强的约定,那对更加广袤的世界的向往,那最终发现真相的绝望与倔强。
但他在忘记。
阎崆峒不甘地咆哮着,猛然清醒过来。
他已不知不觉站到了暗金色高台的最顶端,一漆黑如墨的小巧盾牌旋转在他面前,灵巧生动。
那盾牌嗖地射进了阎崆峒的眉心,仿佛已等待了千百年,终于等到了他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