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潆进了烟雨阁,南陌照例守在门外,仪嫣识趣地收起琵琶,行了个礼便领着婢女离开,整间雅阁就只剩多情和墨潆。
“抱歉啊!殿下,让您久等了。”墨潆优雅落座,说是抱歉,脸上却丝毫不见歉意。
“该说抱歉的是我,又打扰墨公子的雅兴了。”轩辕予澌回以微笑,表示这种等待也不是头一次了。
“殿下的打扰,算不得打扰。”墨潆为他斟了杯热茶,笑问:“此行可有收获?”
“灭南宫王族的就是无界的青衣圣使和神出鬼没的执夜者。”轩辕予澌说,“他们以魔灵为媒介,将魔法【灭绝众生之雷】和【地狱红莲】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借着黑夜掩护,远远望去就像一场真正的天劫。”
“魔灵?”
“我们只知人族无法召唤魔法,只知魔灵凶残恐怖,却不知它还可以被懂得超度亡灵、又知道魔法咒语的人操控,合为一体后借助魔灵的特殊身份召唤魔法。”
“而以超度亡灵为主的无界正好利用了这一点,”墨潆了然于心,“但无界不属于宗派,也没有强大到可以与王朝抗衡的能力,无界天主为什么要冒如此大险去做一件挑战权威又对自己不利的事?”
“要么他的实力强大到超出我们的想象,要么就是受人指使,而这个人他又无法拒绝。”
“这个人会是谁?谁对南宫王族有如此大的仇怨?或者说南宫王族的覆灭对谁最有利?”
“对宗派,对魔人,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周边邦域都有利,唯独对灏泱王朝不利。”
“所以你来找我是……”
“南王临终给南宫楚夕留下一句话,让她逃出去找一个姓墨的人,我开始以为是墨丞相……但是后来我又收到一个消息,南王遇难前去过两个平时都不太可能去的地方,一是万壑绝谷,二是镜花水月城。”轩辕予澌看着他,眉毛一挑,“所以我认为他让南宫楚夕找的人是你,你见过他?”
墨潆一副慵懒状:“镜花水月城如此之大,往来的达官贵族如此之多,我与南王素无交情,殿下怎就断定他会纡尊降贵来见我这个纵情风月、放浪不羁的俗人?”
“的确,南王勤政爱民,耿介坦荡,不同流俗,对无所作为还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更是不屑一顾,生平最讨厌的恐怕就是你这镜花水月城了。所以他绝不会无故而来,更不会为了寻欢作乐而来,最大可能就是来找人,而以他的身份要约见一个人并不难,也不会选择一个他讨厌的地方,可是他来了。”轩辕予澌端起茶杯,悠悠地呷了一口,眼光瞟了过去,“只能说明,他要见的这个人不好找,在别的地方又见不着,我思来想去,只有墨潆你了。”
墨潆哈哈一笑:“与你为友,还真是令人惶恐啊!我们确实见过面。”
“为什么?”
“还不能说。”
“墨潆!”轩辕予澌目含愠色。
“这件事有点匪夷所思,我尚不敢下定论。”墨潆收起玩世不恭的态度,正色说:“等去一趟无界回来,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你要去无界?”轩辕予澌略微吃惊,“如何去?”
墨潆挑眉:“当然是和你一起去。”
“你知道我一定会去?”
“你不但会亲自去,还会同天下会盟一起去。”
“哦?”轩辕予澌只回了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我知道你刚从天下会盟逃出来,一时也不想招惹他们……”
轩辕予澌瞪了他一眼,觉得不应该用“逃”这个字。
墨潆不以为意,继续说:“但人总有需要的帮助的时候,在天下会盟联合众门派围攻暝谷、城防实力处于较弱状态时,如果你是无界天主,你会怎么做?……到那时他们自然不会拒绝我们。”
轩辕予澌不置可否,只说:“不过我要先去一趟洛阡境。”
“你要去万壑绝谷?”
“此其一。”
“还有别的事?”
“冥魂沼泽有异动。”
他说得轻描淡写,墨潆却不免为他担忧起来:“这些年天灾异象频频出现,皇族子嗣无故凋零,权臣尔虞我诈,贵族嚣张跋扈,外敌虎视眈眈,魔人蠢蠢欲动,宗派一直是个隐患……灏泱王朝就像一个由内而外逐渐腐烂的果子,处处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他望着轩辕予澌,一双眼深不见底,“你有没有想过,是谁让这个果子腐烂得如此迅速?”
轩辕予澌当然不会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说:“你知道我在潇音碧落的力量幻境看到了什么吗?”
“什么?”
“一只眼睛,颜色诡异,半金半红,我猜那应该是上古遗珠【幽瞳】,力量幻境是由【凝影】支撑、幻化而成的,而【幽瞳】就在【凝影】之中。”
“据说它能预见未来,每个人透过【幽瞳】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你看到了什么?”
“天下。”
“怎样的天下?”
“你希望是怎样的天下?”
“法不为统治者立,权不为权贵者恃,境泰民安,承平天下。”
然而一向淡然自若处变不惊的轩辕予澌,这一刻神色忽然变得沉重起来,隐约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震撼和恐慌,只听他缓缓开口:“我看到一片血色天下。”
“予澌,”墨潆说,“无论如何,无论将会发生什么事,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
“墨潆哥哥……”房门开合,珠帘拂动,伴随着一声银铃般清脆的呼唤,一道绿影如风般从门口掠入,又瞬间在他们面前停住,动作轻忽迅捷,收放自如。
姣好的面容,简约的发式,一身翠绿衣裳衬着少女灿烂的笑容,显得朝气洋溢灵气十足,她眸子一转跟轩辕予澌打了个招呼:“真巧啊!予澌哥哥你也在。”
轩辕予澌顿觉头疼,才让戎展把她送回东域,又不安分地溜了出来。
北堂盈葵,灏泱王朝四大王族之北堂王族的小郡主,东王的爱女。
北堂王族人素来聪颖平和,明哲保身,不爱争权夺势,多出文人谋士。也不知东王前世是积了德还是造了孽,偏偏生出了这么一个活泼跳脱天真随性的小郡主,从小胆大好动,把东王宫闹得鸡犬不宁,奈何王妃宠溺,兄长们也拿她没办法。东王宫自然是锁不住她的,成天四处游荡,混迹于街头巷尾酒楼赌坊,和一些五大三粗的爷们把酒言欢,因此结识了墨潆和轩辕予澌。
对此东王十分头疼,东王妃认为,要使一个女子收性最好的办法就是嫁为人妻,所以在这位小郡主尚未成年时就开始操心她的婚姻大事,暗中为她物色如意郎君。盈葵知道之后大闹一场,索性离家出走,躲在烟雨楼七天七夜不回家。
堂堂郡主竟然如此不顾身份礼节,跟一些来历不明的男子厮混不说,还留宿花间柳巷,成何体统!东王一怒之下放出狠话,说:“再任性胡来就把你许给墨潆算了,好歹他也是丞相之子,虽大你许多,但总好过外头那些不三不四毫无作为的男子。”吓得墨潆捏了一把汗,赶紧为自己开脱,说:“东王息怒,小郡主既然与我投缘,墨潆自当待她如亲妹,您放宽心,假以时日,保证引导盈葵重归正途,不再惹事生非……”东王当然不放心,可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从那以后,北堂盈葵也成了烟雨楼的常客,倘若在东域王宫找不到她人时,来烟雨楼找墨潆准没错。
但盈葵每次到来都神出鬼没猝不及防,这烟雨楼又是寻欢作乐的场所,墨潆担心哪天这位性格直率又没什么耐性的小郡主着急找他、而南陌又拦不住时,推开们就撞见他和一个女人一丝不挂少儿不宜的画面,那情形想想就……
于是他跟盈葵商量,找他可以,但只能来烟雨阁。烟雨阁是他的专属雅阁之一,误闯进去最多是见几个美人,听一些陈词滥调,无伤大雅。北堂盈葵表示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也就欣然达成一致了。
所以墨潆对她的突然出现已经习以为常了,笑问:“瞧你这高兴样,此去南下参加武会可是遇到什么美事了?”
“美事嘛,倒是有那么几桩。”北堂盈葵拉过凳子靠近墨潆坐下,瞅了一眼轩辕予澌,带着轻微的埋怨,“不像某人,总惹一些风流债。”
轩辕予澌知道她指的是宛氤氤,他也懒得解释,淡淡地瞟了她一眼,继续喝茶。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并不认为自己风流多情,那“雅号”都是别人取的,别人之所以会这么取,是因为他有个真正风流的好友墨潆,近墨者黑。对此墨潆无法反驳,谁叫他姓墨呢!
墨潆抚了抚盈葵的发髻,脸上带着几分宠溺的微笑:“小盈葵吃醋了?”
“才没呢!”她把头扭开,“谁不知道轩辕与天妃世代联姻,他的妻子只能是天妃王族人。再说了,我是要找白衣哥哥那样的。”
说起白衣哥哥,盈葵一脸按捺不住的喜悦,双手托腮,笑起来眉眼弯弯,梨涡浅浅,她说:“最近我又梦见他了,我能感觉到他离我越来越近了……”
不错,北堂盈葵出宫不仅仅是为了玩,更重要的是为了一个人,一个仅在她梦中出现过的男人,而她坚信这个人在现实中存在着,又或者说她曾经真的遇到过这么一个人,只是她也分不清那一幕是真还是幻了。
那夜月光如水,那夜清风微醉,那夜她贪玩喝了酒迷了方向,误入山林中,青石铺满路,繁花次第开。路的尽头是城郭,是村庄。繁星如钻,鸡犬相闻,灯火明灭,屋舍错落有致,远处的飞檐上斜斜倚着一男子,白衣胜雪,长发如墨,周身披着一层淡淡的月光,衣袂翻飞美如谪仙。她正准备打招呼,却不料踩到石头,脚下一崴摔倒在地。然后她看见他飘然而至,弯下腰伸出手,半边线条流畅的脸部轮廓泛着朦胧的光泽,半边脸隐藏在银色面具中,轻柔的袖间有冷香飘出,额头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一声清音入耳:“这么烫!”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是在镜花水月城,睁开眼听见墨潆摇头责备:“又偷偷跑去喝酒了?还醉的不轻!幸好遇到我,要是别的好色之徒见一个姑娘家醉卧石板上,可未必会怜香惜玉啊!”
所以她也不知道那夜的奇遇是不是幻觉,可是偶尔她在城外会听到一些关于白衣哥哥的故事,却无人知晓他的来历和容貌;可是后来她经常会做一个梦,梦里的男子一袭白衣飘扬,在深山幽谷中,在落英缤纷下,在广袤的天地间,曲膝抚琴,独唱独吟,却没有声音——不,应该是有声音的,那是她的眼泪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滴滴答答如断珠。如此绝美,如此寂凉。
而他衣发间的冷香若有若无,萦绕着整个梦境。
……
墨潆觉得不能让她再这样追逐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了,他半是同情半是提醒说:“盈葵,你要知道,别说那只是梦,即便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你找他又能如何?陪他远走高飞?还是把他招为夫婿?”
“我……”北堂盈葵歪着头想了想,还真没想过找到他之后的事,只是单纯的想找到这么一个人而已。
墨潆接着说:“你贵为郡主,就算你不介意,你父王也不会同意的。”
灏泱王朝等级森严,阶层分明,不可逾越,历朝历代为了维护统治者尊贵的血统和高高在上的形象,贵族子女更是不得与宗派、不得与平民通婚。
“少拿我父王那套来吓唬我!”北堂盈葵不悦地反驳,“若都如此循规蹈矩,那你问问予澌哥哥什么时候娶若潋姐姐?还有你,墨哥哥,你什么时候戒掉风流性子早日成家呢?都大我……”
“嘘!”墨潆一把捂住她的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咱可是说好的,年龄是个秘密,休提!休提。”
“那白衣哥哥还找不找了?”盈葵含糊而倔强的声音从他的指缝间挤了出来。
“找!”墨潆一口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