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透密集的树叶洒在张玉漾的肩头上，黑夜过后初冒的温度总带着股丝丝暖意，一路走来，她特意避开树叶的阴影处，有些贪婪地享受着阳光，似乎这样能令她驱赶些凉意；踩在木枝上发出咯吱咯吱地响声，这山丘小径，想来并没有路，走得人少，一片杂草丛生的荒乱景象，她不晓得飞觉要带自己去哪儿，只看到侏儒拖着夸张的长袍在前头闲庭信步。
呼兰和吴以清被飞觉拦在道门，此时与他独处到有些尴尬，他总不爱说话，也没有老人家特有的慈悲面怀，反倒是冷酷得不近人情。
如果泰兰师父在就好了，老人家就该如他那般，温柔、慈祥、睿智，且值得依靠。
也不知是太过思念，导致眼前出现幻觉，不远处的密林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那身影太过雄壮，张玉漾几乎一眼就认出来，是泰兰！
“师...师父？”她小心翼翼地低声询问，摸了摸眼睛再次看去，确认是泰兰，于是赶紧跑过去，一边哭喊：“师父！”
听到张玉漾的呼喊，背负双手的泰兰回过头，他全身须发皆白，拖着长长及地的胡须，穿着硕大的白袍，配着仙人独有的实质化灵气，仿若降临凡间的圣洁之体，一派仙风道骨模样。
“小漾儿，快来。”慈祥的声音击碎张玉漾脆弱的心防，令她忍不住扑进仙人怀中嘤嘤哭泣，这日子来的太过委屈，少女早已憋出心伤，只有遇见大山的时候，才能享受到久违的依赖感。
飞觉走在后头，冲泰兰招了招手，语气平静：“许久未见，老友。”
泰兰拍打着女孩纤弱的后背予以安慰，边回答老友：“嗯，离开皇京有段时期，去南方拜访了一位老友，本不想回来，狩猎大典又要开始了，迫不得已回来准备些事情。”
飞觉勾了勾眉宇，一张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拧得有些难看：“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想和皇室对着干吗？现在的皇室可不是你在皇京时那样好说话。”
飞觉话里有话，泰兰听得出来，一想到故去的小友，便面有悲色：“无论如何，这种悲剧不能继续下去，即使违逆皇室，我也在所不惜。”
听到二位老人家说的话，张玉漾抬起头，眼里含着泪花问道：“狩猎大典...您又要带队游行反对吗？”
泰兰冲她温和地笑笑，扶住小女孩的肩膀，淡淡道：“一回来后，我就前往皇宫去面见皇帝，想要商谈这件事，所以昨日对你家中发生的变故没有知晓，小漾儿，你不会怪我吧？”
若是有仙人在场，家族也不至于被这般无情屠杀，但自己只是泰兰万千子弟其中一名，他又如何保护得好众多子弟及其家庭，张玉漾虽心有不甘偏又无可奈何，摇摇头表示理解：“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这是我的家事，家父背叛人类合谋兽族已成事实，纵然是师父在场又能怎样，还连累师父...”
泰兰叹了口气：“不，小漾儿，你的父亲一直在偷偷帮助兽族这件事，我其实是知道的。”
张玉漾擦拭掉泪珠儿，疑惑道：“您...您之前就知道了？”
“张将军在外帮助兽族，是由我联系南方的朋友，将拯救下来的兽族运往南方安置的，说来，是你的父亲在帮助我，如今害得他魂归天际，我很是愧疚。”
张玉漾低下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飞觉插话道：“这些都已无关紧要了，张玉漾，你看看那片坟茔，有没有你熟悉的名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张玉漾举目望去，见到泰兰身后有着坟茔一片，大大小小胡乱在地里凸起高高的土堆，有些墓碑早已经风霜雪刻腐蚀得模糊不清，却有一处墓碑经人精心打扫，整理得干干净净，与之相比，其他坟茔到显得潦草多了，这处碑上写着“亡妻婧澄之墓”，落款是“夫张清明敬立”。
张玉漾大惊失色，望着那片坟茔，顿时心酸不已，眼泪便又止不住地簌簌落下：“那是...我母亲的墓吗？”
活了十六个年头，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的墓就在皇京城外的道门边上，而自己却一次也没曾来看过，愧疚和委屈交织着涌上心头，张玉漾扑过去跌跪在母亲的坟前，啜泣不已：“娘...女儿不孝，这么大才来看您，女儿好惭愧。”
泰兰欲过去扶起张玉漾安慰她，但被飞觉拦下，后者说：“让孩子发泄发泄吧，这几日她委屈极了。”
泰兰默不作声地挽起秀袍，双手合抱作冥想状，等张玉漾哭够了，飞觉便适时地插话道：“好了，孩子起来吧，你可认得我手中的这个东西？”
张玉漾红着眼看去，见是一朵金色铁质兰花，一时记不起，脑海中使劲回想，也没半分这个记忆，只得无奈地摇摇头，飞觉沉声道：“这是你母亲保守一生的信物，对她来说极为重要，自生下你后，便打算留给你作念想，但我那时劝说她，若想亲眼见证你长大，可交托给我，她便答应了。”
“这...这是我娘的遗物...”张玉漾看着那朵金色铁质兰花，质地已经有些锈迹，然而岁月并没夺去它的精工巧妙，匠人铸造它时，大概倾注了自己毕生的心血，即使只是铁质，依然饱有生命怒放之璀璨。
飞觉将这朵花放置在婧澄的坟前，又捡来一颗树枝，对着松软的泥地开始画阵，符文一颗颗从阵法中蹦出，跃入空中盘旋悬浮，时而翻飞时而跳跃，以凸起的坟地为中心，一处极为繁杂晦涩的阵法便逐渐形成。
飞觉绕着阵法缓步行走，长长的袍子拖得泥地里，弄得邋里邋遢，他念念有词地诵念着什么，听在张玉漾耳中只觉得如蚊吟虫叫，既难听又晦涩。
等空中的符文们尽数聚集，突然间爆发一阵刺眼的光芒，以这片林子为中心，原本蔚蓝的天际陡然变作昏暗，天地异色初现，一阵青光从空中直刺下来，将婧澄的坟茔照耀的璀璨夺目。
但见，一位窈窕婀娜的虚影自坟茔中缓缓飘出，悬浮在坟茔之上，尽管这位女人此时是灵魂状态，依然遮不住她的美艳，美的触目惊心，美的摄人心魄，张玉漾看得痴了，心想：她，就是我的母亲吗？
女人睁开眼眸，只一眼便瞧见自己的生身女儿，立时梨花带雨，伸出手想要抱住自己的孩子，然而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天上降下的青光之内，一触及到结界的边缘，露出的手腕便消失了。
张玉漾想要过去扶住亡母，但被飞觉拦下，并警告她：“别过去，这符文绘制的阵法极具腐蚀性，以你的体质片刻就将被蚀骨殆尽。”
“孩子...我的孩子...”
“娘...”
母女俩隔空呼唤，阴阳两隔，令人动情不已。
飞觉冷酷的提醒道：“以我的法力也支撑不了太久，你们最好闲言少叙。”
这位女人叫做婧澄，她伤感地抹了抹眼角，复看向已然长大的孩子，破涕为笑：“孩子，娘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真是死了也值，孩子，一路以来，可曾受累？”
一直以来，从没享受到过母爱的张玉漾，此时此刻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她，一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心里的酸楚便如泉喷涌，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发泄，她对母亲婧澄呜咽道：“爹爹将我保护的很好，但是...他死了...我好想爹爹。”
“你的爹爹...”似乎她不愿多谈自己的丈夫，换了个话题：“孩子，你能来到我面前看我，想必已是经历大患，对吗？”
“爹爹勾结兽族，被人杀害，家中被抄，我...我也是流亡之身了。”
似乎这些都在她的猜测中，丝毫没觉得意外，她叹气道：“我们天空女皇一脉，自古以来都是命运坎坷之辈，你的祖辈，和我，还有你，都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天空女皇？”张玉漾擦擦泪痕，意识到她话里有异，便问道。
母亲婧澄青幽幽的脸庞上写满伤感：“对的，你被你的人类父亲养大，都快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也是为娘一直在等着你的理由，为娘要告诉你，你不是人类，你是兽族。”
就像山谷裂开，海啸袭来，狂风肆虐般轰击着她早已脆弱不堪的心灵，浑身力气陡然被抽干，她跌坐在地，瞠目结舌地望着母亲，后者施以同情的表情却挽回不了她被震住的心神，她不敢相信，喃喃问道：“我...我是...我是兽族？”
婧澄沉沉点头，见到女儿仿佛灵魂被抽出身体似地，心里颇为难受：“而且，你并不是普通的兽族，你长的与人类外形无异，但人类却远不及你高贵，因为你是...兽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空女皇。”
天空女皇...
兽族...
张玉漾震惊得无以复加，她简直快要疯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人们常说，兽族是万恶之源，它们以人为食，它们无恶不作，有它们在的地方就是腥风血雨，尸横遍野...
我...
我怎么可能是兽族！
张玉漾抬起手掌认真审视，掌心混合着泥土和水渍，冲母亲婧娅近乎驳斥地吼道：“我怎么可能是兽族！”
婧澄痛苦地摇着头，满脸自责的表情，她哀婉道：“都怪我们这一脉的传承方式，你生，我必死，如果我能伴你成长，你大概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拒绝承认自己，你的身份高贵，和你相比，卑微的人类不值一提，你是兽族的女王，是兽王唯一的亲人啊！”
什么狗屁女王，狗屁兽王，我不是兽族！我不是兽族！我不是兽族！
张玉漾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此时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关起来，永世不出门，一辈子活在密闭当中，她想要逃避一切，躲得远远地。
她想到，皇京城里那么多世外高人，自己活了十六年，也没碰到过把我认出来的家伙，他们都是白痴吗？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泰兰见她有走火入魔的迹象，不得已过来用手掌抚住她的头顶，温润的灵气一丝丝浸入她的身体，使她慢慢平静下来，张玉漾昂起头看着泰兰，问：“这...这是真的吗？”
她多希望师父能告诉她：这不是真的，大家只是在逗你玩而已，然而现实是泰兰点着头答道：“在你刚出生时，飞觉为了使你不被人发现身份，曾改造过你的身体，取走你体内的兽族精魄，所以你只是...只是...”和善的泰兰无法说出口，冷酷的飞觉却不会顾及，他接着道：“徒有其表的行尸走肉罢了。”
闻言，张玉漾愕然不已地看向那位侏儒，飞觉是个不会照顾别人感受的人，他就像个被制作出来的机器，冰冷而无情，她略带忿怒地质问着飞觉：“可你为什么要帮助身为兽族的我？”
飞觉则冷冷回应道：“我对兽族不仇视，更谈不上喜欢，你们与人类的纠葛于我而言，只是无聊的争夺生存资格的游戏，改造你是随手一件小事，无所谓帮不帮的。”
婧澄哀婉地叹道：“孩子，你的父亲给你取了什么名字？”
“张...张玉漾。”
摇摇头，婧澄否决了她的名字：“恢复你本来的名字吧，你叫婧娅。”
婧娅...
活了十六年的名字，说改就改，就像否定我之前十六年的人生，父亲的念叨，管家的啰嗦，家仆和朋友们的关系荡然无存，不，不要...张玉漾只想拒绝，年轻的少女还没准备迎接命运的残酷，她只想逃避，躲到天涯海角，躲到山川变幻，躲到再也没有人来逼她，告诉她你有多可怜。
泰兰耐心地劝说她：“婧娅，你该用这个名字，不要忘了你的本性，你是兽族，这并不可耻，我曾见识过高贵的兽族帮助人类，也曾见过卑劣的人类荼毒兽族，身份并不是正义或邪恶的定义，内心才是。”
张玉漾沉默了，她觉得自己置身在冰窖之中，彻骨寒冷，周遭的人们只是在冷眼旁观着她的丑态，阳光一丝也穿不进来，温暖已离她越来越远。
“好吧，我接受。”冷淡的回答，她的声音，已失去少女的天真感。
她站起身来，望着母亲：“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那么我又该何去何从？”
见到女儿终于肯接受自己的命运，婧澄心里百感交集，她眼睁睁看着她的眼神从纯真步入死寂，这变幻令婧澄心中发痛，但必须如此，她说：“我们天空女皇一脉，没有跟随残存的兽族参与大逃亡，因为比起逃避我们更清楚，那不过是苟延残喘，我们的使命是光复兽族，它必须被实现。”
“但在人类绝对的实力面前，其实我们早已失去信心，我曾无数次想过自杀了结自己的性命，但当我见识过人类的本性后，我才明白，我们还有希望，婧娅，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是兽族唯一的希望，不要辜负祖辈们的期望，承担使命，至死方休。”
没有应承，张玉漾，或许这时该称之为婧娅，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母亲，等待她说完接下来的话，婧澄见女儿的态度漠然，心里无比内疚，她禁不住潸然泪下，可祖辈的使命却又令她不得不逼迫女儿成长。
“孩子，不要用这幅冰冷的面孔看我，我不是个可怕的母亲，你不要这样看着我...”眼泪夺眶而出，婧澄一时有些不相信，第一次见面的女儿，竟然用这般陌生的目光注视自己，冷冷的，没有一点点亲情可言。
婧澄也很委屈，她换了个话题缓缓说道：“跟你说说为娘的故事吧，娘曾经为了看一眼人类繁华，偷偷地潜进皇京，遇到一位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