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辉夜的两个传说》
————————
涡之国首都十全城郊外的浅草寺内，那个十四年前朱雀宫仁玉姬尊带发修行时曾居住了整整两年的禅院，如今已成了其孪生姐姐，玉女宫仁华皇后这五年来每次祭奠自己婆母玉女宫雪姬太后时所住的固定场所了。
大概是出于对亡妹的怀念吧。
但令仁华很不满的是，这处禅房显然因自己这个国母每年的定期莅临，被寺内僧人刻意重新装修过，已然掩盖了昔年落魄的妹妹居住时的萧条样子了。
呵，人性……本就是趋炎附势与拜高踩低！她虽看得一清二楚，却终究无法直言……
11月24日夜晚，在那个常年都被寺中僧人当作宝一样认真清扫并精心打点的禅房里，漩涡木琴半跪在仁华身后，为她轻柔地按摩着双肩，温声道：“皇后娘娘今日辛苦了，眼下夜已深，由奴婢伺候您安歇吧。”
“好的，本宫也确实乏了。待安置好本宫后，你也快些歇息。”仁华放下手中的《竹取物语》①，对着眼前犹在猎猎燃烧的修长白烛按了按眉心，明显有了些倦意。
“娘娘真是勤奋好学，每夜睡前必得读书，好增广见闻，奴婢着实拜服。”木琴边说边摘下仁华圆盘髻上的金制蝴蝶步摇，慢慢松开了她被盘得过于复杂精美的发髻。
“学海无涯，本宫自问学识浅薄，遂拜读先贤古籍，也好弥补不足之处。”仁华茂密的酒红色长发在她轻微侧首的行动中，瞬间若瀑布般倾泻至柳腰间。
伊人身着的这件通体为淡紫色且绣着国花雪色玉碟梅的十二单衣，正是她那日出现在零无宫高堂之上的最为庄重的华服了。因着今日祭拜已故婆母玉女宫雪姬太后，她再次隆重打扮。
“奴婢瞧娘娘读的是《竹取物语》，讲的似乎是月降仙女辉夜姬，作为女婴自被伐过的竹子中出现，后为其养父赞岐造麻吕发现并一直抚养着。辉夜姬长大后，倾国倾城，为不少男子爱慕。其中最为狂热的便是石竹皇子、车持皇子、右大臣阿部御主人、大纳言大伴御行及中纳言石上麻吕了。他们的过分热情，迫使本无心嫁人的辉夜姬，只好要求他们各自去寻找五件世间的罕有之物，以此作为是否能娶到她的考验。但最后，无一人能抱得美人归，甚至有人不幸为此丧命……”木琴为仁华以檀木梳，细细地梳理着其发量不少的秀发，熟练地简述着这个故事。
“是的，在故事中，石竹皇子寻找天竺国有佛的石钵、车持皇子寻找东海蓬莱的玉枝、右大臣寻找唐土的火鼠裘、大纳言寻找龙头上发五色光芒的玉、石上中纳言寻找燕子的子安贝。可找寻这五样东西难比登天，显然辉夜姬是在存心刁难，好让他们知难而退，从而婉拒这种本就不是你情我愿的婚事。”仁华垂目望着被搁置在膝旁的《竹取物语》，泛黄的封面及微微卷起的纸页，是她读过无数次的痕迹。
“娘娘博览群书，兰心蕙质，对《竹取物语》的故事烂熟于心。那么，您觉得故事中的辉夜姬，到底对这五位男子中的哪一位动过心？”木琴手中的檀木梳，在款款游弋至仁华的发尾时，忽地打了一丝小小的磕绊。
这不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因为人类的长发往往在末端是细小且稀疏的，顶多有些分叉，但也不至于如此显著地阻碍了梳子的正常轨迹。
“石竹皇子一开始就心术不正，连前往天竺国的念头都没有，仅以假冒的石钵来欺骗辉夜姬，还用一句‘渡海超山心血尽，取来石钵泪长流。’来演戏。好在辉夜姬当即识破，并不留情面地回赠他‘一点微光都不见，大概取自小仓山’，也算辛辣地讽刺了他。但那皇子依然其心不死，继续觊觎着辉夜姬，又写了‘钵对美人光自灭，我今扔钵不扔君。’。对这种只会投机取巧且满嘴谎话的男人，本宫觉得辉夜姬必然不屑一顾。”仁华仿佛也察觉到了自己发梢的一时不顺，轻蹙眉月，冷淡地说着。
“看来娘娘同奴婢想到一块儿了。同为造假，被安排寻找东海蓬莱的玉枝的车持皇子就比石竹皇子要用心许多。”木琴一手按住打结发丝的上端，好不牵扯起仁华的头皮；另一手小心地捋着打结的部位，终于在整体梳理好后，找到了几缕正密集交缠在一起的发丝。
“不过是以五十步笑百步，车持皇子哪里是用心？分明比石竹皇子更巧言令色！先是装腔作势地对外声称自己要去筑紫国养病，好给世人伪造出一种他抱病在身，却仍钟情辉夜姬的深情样子。背地里却将当时最一流的工匠内麻吕等六人，秘密聚集在一处新建的门禁森严的房子内，还不惜把他自己管辖的十六所庄园捐献给神佛，好仰仗神佛的援助来制造玉枝……到底也算费尽心机吧。后来，那造好的玉枝连带着一句‘身经万里长征路，不折玉枝誓不归。’险些让辉夜姬信以为真。幸好那六名被车持皇子用完就弃之脑后，克扣工钱的工匠，及时揭发了他的谎言，这才避免辉夜姬差点儿跟了这样一个处心积虑的男人。一句‘一样花言巧语真无耻，伪造玉枝欲骗谁！’，正是辉夜姬对车持皇子阴险狡诈，压榨百姓的最大嘲讽！”仁华仰头，淡蓝色的眸子里浮着一层少见的冰光。
“娘娘极度痛恨欺骗女子的男人嘛，哪怕车持皇子事后也自觉此事闹得自己颜面无存，便黯然躲进深山老林再无音讯，被世人皆以为毙命后，您也和书中的辉夜姬一样，不会可怜他分毫。”在木琴细致的梳理下，最后只有一根发丝在尾端处打了个实在解不开的结。
“车持皇子固然结局悲惨，但最让本宫看不惯的，是他对平民百姓的漠视！没有半分仁爱之心！反倒是心地良善的辉夜姬，也算出于感激，知道那六名工匠辛苦造出了玉枝，却一分钱都未得到时，还自掏腰包接济他们。不料那六人在返回途中，竟被怀恨在心的车持皇子派人痛打一番并抢走了钱财，实在可恶！虽说寻找玉枝不易，可他也该好好善待那些为他效力的手艺人，起码得用工钱封住了他们的嘴，指不定能骗过了辉夜姬。可惜他没有一颗善心，假使能瞒天过海得到了辉夜姬，待过了那股子新鲜劲儿，也很可能不会用心对她好。”仁华眯眼嗤笑了一声，看来对书中的车持皇子评价很低。
“娘娘说得是，一心走歪门邪道的男人，岂有资格得到辉夜姬呢？更不必说最为敷衍的右大臣及大纳言了。前者仗着自己家财万贯，就随便在东土进购了一件检验时就被火焰烧得一干二净的假冒火鼠裘；后者则逆天而行，意欲斩杀神龙好获得玉石，结果遭了天谴……眼睛上生出两个李子！还被其前妻嘲笑。”木琴轻笑着，掏出了一把精致的小刀，麻利地割断了那个死结，然后攥于掌心。
“所以要本宫说，这五人里，辉夜姬谁都不爱！即便是最后的那个非但没取得燕子的子安贝，反倒摔了一跤，最终因郁郁寡欢而不幸殒命的中纳言石上麻吕，辉夜姬也只能以‘经年杳杳无音信，定是贝儿取不成’来安慰他；却来不及做到他所希望的‘取贝不成诗取得，救命只须一见君。’。因为，他一写完就咽气了！当真可怜啊……”仁华摇摇头，难得对其中的一位仰慕辉夜姬的男子首次产生了同情。
“既然这五人都不是，那依娘娘之见，莫不是……那位能得到辉夜姬奔月前的一句‘羽衣着得升天去，回忆君王事可哀。’的皇帝陛下吧？虽说那皇帝陛下最初是依仗皇权来接近辉夜姬。但二人在意外见了一面后，还互通书信了三年；且皇帝对辉夜姬也算足够耐心，从没有在真正意义上要强迫她入宫侍奉。而辉夜姬在吞下‘不死药’着羽衣离去前，不是还把‘不死药’与她对皇帝的最后一封书信，拜托现场阻止她回归月中的士兵，一同交给了皇帝，足见……”木琴放好梳子，目光从上至下徐徐地逡巡在仁华已梳理整齐的秀发上，像是在打量着自己亲制的艺术品般细腻。
“卿与本宫所见略同。辉夜姬对皇帝就算没有真的情动，也多少会感动他对自己的包容至深。至于她临走前赠给皇帝‘不死药’的举动，也是希望皇帝能同她一样，忘却这段注定错误的感情。结局是，服了药的辉夜姬对世间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包括含辛茹苦养她成人的那对平民夫妇……可皇帝拒绝服药！并派遣使者月岩笠，将那首写着‘不能再见辉夜姬，安用不死之灵药。’的诗句及那药物，一并烧毁在骏河国最接近天上的‘不死山’之巅，好表达他毕生都不会忘记辉夜姬的坚定决心！”一说到“坚定”，仁华似是想起了她同样未曾改变过的心意，语气不免略微怅然，并潜藏着隐隐的激昂。
“因此，能让不食人间烟火的辉夜姬，曾真正算是眷恋过的男人，也正是那位痴情不渝的皇帝陛下了。如若不是辉夜姬因身份特殊不得已回归月亮，想必金诚所至，金石为开，辉夜姬也会成为一代国母吧。”木琴望着情绪稍稍激动的仁华，墨蓝色的眼仁像此时的黑夜般漆幽深沉。
也？
尚有些“入戏”的仁华，竟第一时间惊觉木琴口中的这个“也”字……貌似和自己莫名地存些关联！
“你说……‘也’？”伊人旋即下意识地蝶然回首，正好撞上了身后木琴的那双远比她自己的蓝目要色深不少的深眸。
“故事中的辉夜姬仁爱心善，不正和现实中贵为皇后的您一样吗？但区别在于……”木琴淡淡地笑着，莹润的唇上跃着几点虚晃的稀光：“……辉夜姬与皇帝有缘无分，您却与当今玉女宫元朔天皇陛下结为连理。”
“别说笑了……本宫何德何能，敢与辉夜姬这样的月中仙子相提并论呢？”刹那间，仁华睁了睁双目，若蓝湖在阳光偶尔格外灼眼的照抚下，闪浮着几斑呈赤白状的华芒。
木琴看向眼波粼粼，似在兀自思索的仁华，展眉浅笑道：“娘娘不要多想，奴婢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事实上，比起《竹取物语》中的那位基本不爱任何一个凡人男子的辉夜姬相比，我们忍界流传最广的‘卯之女神’大筒木辉夜②倒是动了凡心，与远古时期祖之国的天子相恋，并生下了‘六道仙人’大筒木羽衣兄弟……”
“哼哼哼，和能潇洒奔月好摆脱一切苦恼的辉夜姬相比，我们的大筒木辉夜就相当命运凄楚了。她明明付出了真心，却被软弱无能的丈夫出卖，竟要把美貌无双的她作为礼物赠给敌国？待她正当反抗后，又被敌方彼之国诬陷为妖孽，惨遭双方合力围攻。在绝望之际，她选择吞下了神树的果实，并对整个世界发动了‘无限月读’……”
突然，屋外一阵阴风骤袭！同时间，一个十分幽沉沙哑的疑似鬼魅的……男声，自室外携着冷风的寒意幽幽渗入。
“谁——”仁华忙转向门口惊声问道，并因这种突兀的凉意，浑身陡然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然而，她才问出了这么一个字，紧接着，身后就被某种力量轻拍了下自己的肩头，登时让她涣散了所有意识！随即若一株被风吹散的桔梗，在零落前轻然地沉入了木琴的怀中。
木琴并没有回头，波澜不惊地垂望着怀里已经昏厥了的仁华，启唇轻声细语，似是怕吵醒了她：“黑绝前辈，您来得可真是巧嘛。想来我们仁玉姬尊要的第三张‘小喝食③’面具，您也带来了吧。”
【注释】
①《竹取物语》：又名《辉夜姬物语》，是创作于十世纪初的日本最古老的物语文学作品，也是日本第一部以假名书写的文学作品，作者不详。全书共十回，故事结构由“辉夜姬诞生”“求婚难题”“升天归月”三部分构成。本书开创了“物语”这一新的文学体裁，是“传奇物语”流派的代表作品。同时，也首次实现了日本语言与文字的统一，对其后的古代散文文学作品的发展具有重大意义。
②《火影忍者》原著漫画设定书《阵之书》中，提到辉夜是禁欲者，怀上两个儿子是来自“大家的祝福”。本书采用TV动画原创剧情，即辉夜与祖之国天子相恋生子的情节。
③小喝食：原型是日本禅寺中吃饭时站在食堂的一角大声喊唱菜名的少年，用于形容具有艺术气质的美少年，亦是日本的一种传统面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