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树，没有任何时间去思考，或者说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觉得视野里正在飞速倒退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仿佛一盏盏被点亮的灯火，但这些清晰的影响无法留下任何的记忆，像是周身每一寸的毛孔都张开能感受到全部的世界，却没有一根想法的线头把他们串连起来，所有的信息都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周身略过，脑袋像是要被撕裂似的疼，却又前所未有的刺激和畅快。
感觉像热火烹油一样炽烈，唯独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
所以他也没有概念，自己正在以一种怎样的速度在奔跑。
那些清晰的光点从明到暗，又从暗到明，宝树无法洞悉它们是什么，自己为何会变成了这样，只觉得它们像城里那些嘶吼着想撕碎自己的野兽一样令人恐惧，对恐惧的本能让他想逃离，无论到哪里，越远越好。
那些光点一次次的由暗转亮时的光越来越孱弱，又亮转暗时的黯淡却越来越深邃，时不时还会有各种奇怪的声音，传到宝树耳朵里，这些声音用意不明却被放大了无数倍，让他让他更加发自肺腑的想永远隔离掉这些纷乱，终于，他眼前所有的光都消失了，他最后看到的视角是向下栽倒，重重的栽进了沉沉的黑暗里。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或许又过了好久，他意识到自己终于又可以思考了，那些虚幻的光点都在眼前慢慢的凝结成型，凝结成一个个昏黄的背影或者人脸，他看到了和自己打闹的小伙伴，看到了总爱往自己家串门借葱蒜的刘大妈，看到了一个个或是面熟，或是完全不认识的人，他们都像往常走在街上一样，慢慢向前走去，脚下的路灰蒙蒙的，说不好是砖石还是别的什么，不远处有一轮昏黄色的光晕，一开始是几个人，后来越来越多，即使是庙会宝树也没见过这么多的人，人多到他们的脑袋都挤在一起，他们都朝着那轮光晕走去，身形渐渐被后面的人挡住，消失在昏黄色的光里。
宝树发现自己好像是坐在地上的，只能看到人们的腰带，想控制身体站起来，却发现自己不能动弹，甚至感受不到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就在这时，一个异常熟悉的苍老身影从他身边经过，宝树脑子还没做出反应，嗓子已经认出了那个人，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却卡在什么地方，不一定是喉头，因为也完全感受不到。
“爹....”
宝树只好默默的盯着那个人，想法在飞速的转着，他觉得奇怪，在平常，武老头是个无论什么事情都要显得和别人有点不同的人，行为举止，身上的故事，他多么希望这时候武老头能和其他人不一样，回头认出他，哪怕是回头看他一眼也好，却没有，武老头和身边所有人一样，表情既不忧愁，也不欢喜，脚步平稳的朝那一轮光晕缓缓走去。
宝树突然发觉感受到了自己的右手，手上还握着什么东西，他完全来不及细想，眼看武老头的身影就要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之中，他用尽全力挥出左手，就像是一支沾满了墨水的毛笔画在一幅已经完成的图画上时的，挥出的手在宝树的视线里抹出一道黑暗，他又是一挥，所有的人群都消失了，四周再度陷入了一片沉沉的黑暗。
宝树后悔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小院儿一别他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觉得自己已经好多年没在见过父亲一般的武老头了，再次看到那张脸恍若隔世，这样的机会竟然就糊里糊涂的被自己破坏掉了。
他还来不及感慨，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掉落到了嘴巴上，身体的感觉这才回归，一股强烈的饥饿感盖过了其他一切，他伸出舌头就把掉在嘴边的东西卷进了口里，咀嚼了两下，又苦又涩，还拉嗓子，一口喷了出来。
这才算挣开眼睛，用手擦了擦嘴边，一嘴的泥巴，才发现刚才吃下去的是土坷垃，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明朗起来，他平躺在一间土屋里，房顶开了一条细长的枣核形状口子，像是刚刚破开的，土块还在不断的掉落下来。
宝树一时间没明白自己的处境，但好在习惯了这种感觉，就权当是自己不了解的一种建筑风格了，他又朝旁边看去，这下可吃了一惊，土屋不大点的地方站了三个人，两男一女，女的原本端了什么东西，这时撒了一地，都是一些干粮，而她自己跌坐在地上，表情像是见了鬼似的，两个男人都是猎户打扮，穿着厚厚的皮袄，一胖一瘦，这时候分别蜷缩在远离自己的两个角落里，惊恐万分的看着他。
‘“你们...”
“你是个啥！！”还不等宝树开口说完，胖的那个男人一嘴陕西味的吼叫着打断了他：“怕不似皇鬼子的特务尼！”
瘦的那个也颤巍巍的从墙角走了出来，抖了抖身上土说：“六哥，拿滴准吗”
“咋不准尼！不似特务这么小的娃娃哪能一刀砍咯屋顶，这肯定是皇鬼子拍他来消灭饿们滴！”胖子的声音像是破锣一样，说着还手忙脚乱的从身上一通摩挲，终于从腰里掏出一把毛瑟枪出来，指着宝树，枪口哆嗦的像是筛糠一样，边朝后退边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瘫坐在地上的女人给自己壮胆：“幺妹儿不怕，饿们有枪，打烂咧他”
宝树心说你摸出枪来足足有小半分钟的时间，我要真是间谍，能有能耐把房顶子都劈了不早让你去阎王爷那儿啃咸菜了。但他现在也是怕极了，黑洞洞的枪口就在眼前，就生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咕噜....”
“饿咧？地上有窝窝..”拿枪的胖子突然没头没尾的蹦出来一句，旁边的瘦子和地上的女人都愣愣的看着他，胖子也意识到这句话突兀了，马上朝房顶开了一枪，又做出蛮横的表情：“说！是谁派你来滴！”
宝树手一紧，突然发现武老头的刀居然还完好无损的握在自己手上，说来奇怪，现在是结结实实的三九天，铁打的刀放在风里不一会就凉的像冰一样，宝树握紧刀柄却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暖流刺痛了自己的手指，这股暖意从指间流向臂膀畅通无阻，霎时间整个身子都暖和了起来，心理的慌张瞬时间化为乌有，但想到毕竟枪口还指着自己迫在眉睫，横起刀就挡在住了面门。
“耶耶耶？！”胖子往后退了半步，语气显然没了底气：“还敢反抗？知不知道饿们是谁啊？！”回头又对瘦子说：“你个瓜怂，咋不知道收了他的刀尼？！”
瘦子哭丧着脸，眼泪都要出来了：“木办法嘛，这个娃娃睡着的时候都把刀攥的死紧，使劲掰还烫人，大哥说滴先放一放嘛...”
胖子又骂了一句：“瓜怂”
宝树眼看他们都演起来了，胆子大了一点，问了句：“你们是谁啊。”
没想到那胖子又愤怒的嚷嚷起来：“噫！你个瓜怂还敢问饿们！你信不信...你信不信饿..”说着举着枪往前象征性的逼近了两步。
“行咧！”
“嘭！——乒！——啊！”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喝，声音着实不小，吓了胖子一跳，本身他的精神就处在高度紧绷的状态，食指一直紧紧的逼在扳机上，一个趔趄就按了下去，就听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女人大声的尖叫了出来。
“哎哎哎！”门外刚才发声的人赶紧走进了屋，先是走到宝树跟前：“木四吧？木四吧？”
宝树把刀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就觉得一大团黑影压了上来，在刀身上挤出半寸的缝隙偷眼去看那人，来者身量颇高，足有一米九往上，裹着厚厚的皮袄，袄的颜色要比胖瘦两人明快一点，蓝布灰毛儿的狗皮帽子，底下的那张脸却是极瘦，刚才唯唯诺诺的瘦子和他一比简直可以说屋里有两个胖子，脸皮紧紧贴着颧骨，棱角都显了出来，两只大眼睛滴流儿圆，大鹰钩鼻子下面有两条深深的沟壑，看样子四十上下，在这儿的地位眼见着刚才那三位高出不少。
果不其然，胖子见了他马上低下了头，闷声道：“老老...老大...”
那人反手一巴掌拍在胖子头上：“你个瓜老三！朝个娃娃打什么枪嘛！像森么样子！幸亏是打在刀上咧！”
胖子低着头不住往后躲闪：“似...似”
“似个撒嘛！给饿滚粗去！”宝树觉得听他们这几个人说话，耳膜一直嗡嗡作响，好不容易破锣一样的胖子被赶了出去，换上了声音不沙哑却中气十足的这个老大，算是破锣换好锣吧。
胖子出去了，瘦子和女人对视了一眼，也跟上了胖子，屋里就剩下宝树和他们所谓的老大。
老大撇嘴笑了笑，却不是讨好的，想让人放松警惕的那种，像是单纯感觉刚才骂人很好玩似的，笑完朝宝树走过来。
宝树一直保持着警惕，这人在他看来远比刚才的胖子拿枪指着自己还要危险，眉宇面像之间好像颇有些城府的样子，这几天的遭遇宝树已然全部记忆起来了，这些满满的恶意让他断不敢轻信任何人。
“后生，你这把刀似哪弄来滴？”
宝树一愣，他以为这人瞪着大眼睛，是对自己有什么谋划，会先和自己套套近乎，合着心思都放在了自己手里的刀上。
老大见宝树不说话，凑得更近了：“你开个价好不好嘛，要钱还是要粮食，饿可以帮你在附近的村子住下，给你娶一房婆姨都木得问题，只要你把这刀给饿。”
宝树心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刚才还在怀疑我是不是特务，换了个人立马换了路数，连名字都没对上，张嘴就要买刀，还要给我娶媳妇儿？诶...说起来我也是快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了哈...
“和他费撒话嘛，他要真是个娃娃，抢过来不就是咧！”原来那胖子被赶出门去没走远，一直偷听着，这时候突然就插进嘴来。
宝树一听见‘抢’字，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手贴刀背把刀刃反转横了起来，暗青色的刀光直接扑到了老大的脸上，宝树下意识往后挪了一寸，后背靠到了墙面上，之前房顶开了一道口子，已然成了危房，这一靠之下，房上的土又扑啦啦的掉了下来。
“哎呦？”土掉到了老大的头顶上，他抬头一看，眼睛瞪得更大了。
“老老..老三，这是你干滴？”
“饿哪有那本事啊，是这娃拿刀劈开滴！”
老大的眼神从房顶上落下来，一寸一寸的重新挪到了宝树身上，眼睛瞪得宝树怀疑没有眼眶挡着，两个眼珠子就要飞到刀片上了。
他的两只眼睛先是死死的盯着宝树的脸，紧接着快速的瞥了一眼他手上的刀，宝树心说不好却是慢了一步，老大左手一摆，掌切宝树的额头，宝树下意识的把刀刃上翻去切，不料老大左手只是在宝树眼前晃了一下，右手疾出拖到了刀背，一使劲，刀从宝树手里被横夺而出。
宝树一瞬间大脑空白，像是什么被抽空了一样，但紧接着就听‘滋啦啦’一声响，像是一块生肉被抛在一块烧红的烙铁上的声音，老大大叫一声，撒开了手，刀又落回了宝树手里。
“老大！”那胖子还是没走，听见老大惨叫一个箭步冲了进来扶住了老大，在看老大，右掌酱红中有些部位已经见了黑了，显然是刀上温度极高，灼伤了手掌，但胖子再去看宝树，抱着刀正愣神，一点没有烫的样子。
“老大！这后生就邪门儿！你让饿一枪崩了他！”胖子吼叫着又掏出枪来。
“滚！”老大大喝一声，胖子和宝树都是一哆嗦，老大看向宝树，脸上没了一丝笑模样，大眼珠子里满是疑惑和警惕。
“后生，你爹是姓王不。”
宝树虽然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但看得出来，这个老大是对自己有所忌惮的，恐惧的心思越来也少，毕竟比起城里狰狞的皇国士兵，这两个人还可以交流。
“我爹姓武。”
“叫撒？”
“武六。”
宝树这两个字说完，眼见着老大眼睛里的光芒从惊讶到疑惑，疑惑之中又带了一点点的渴望还是敬佩，这要是演出来的，那功夫可比城南的戏班子深上几分。
最终，疑惑还是占据了大眼珠子能表达出的绝大部分的情绪，老大迟疑着，双手抱拳，朝宝树微微鞠了个躬，含含糊糊的说：
“土匪王庚午，见过师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