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酒馆进来一个老人,一般来我们这里的,都是年轻人,上四十的少。所以,老人进来的时候,大家都愣了一下。估计都在琢磨这大爷是不是走错地儿了。
不过本着来者都是客的原则,我想去问问这大爷喝果汁儿还是牛奶。
不过谭四把我拦了下来,一改往日没皮没脸的劲儿,反而毕恭毕敬起来。他拿过我递过去的平板菜单问内大爷喝什么,大爷掏出老花镜迷惑的看着菜单,老人似乎看不懂现代酒吧里酒的名字。可能在他的印象里,酒馆应该买烧刀子,高粱酒,或者美其名曰为大补酒,实际上只是泡着乱七八糟药材的散装白酒。
谭四挨个给那大爷讲,玛格丽特是什么,血腥玛丽不是番茄酱合着二锅头,长岛冰茶劲儿大不大,野格真不是急支糖浆。在谭四一个劲儿解释长岛冰茶不是茶之后,大爷还是点了杯长岛冰茶。旁边儿一堆人都觉得,得,这大爷估计一口就倒。
我正在盘算,这大爷是不是来这儿碰瓷的。谭四都跟这大爷唠上了。
听着谭四跟他唠嗑,知道这大爷姓孟。不戴眼镜,就是街头市井寻常的老大爷,灰绿色坎肩儿,洗得发灰的裤子,金丝边儿眼睛,钥匙后边儿挂一链子连着裤带揣在裤兜里,身板儿清癯,挺精神,戴上眼镜,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上世纪老知识分子内种派头。
这大爷来我们这儿,本身就挺招人好奇一事儿,于是我就在旁边儿听着他们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嗑
原来这大爷是对面儿一小澡堂子的老板,兼职搓澡工,谭四老去内边泡澡去,所以估计俩人就算不认识也面熟。谭四一边儿给老人调酒,老人一边儿把坎肩儿脱下来,缓缓挽起袖子,正好谭四把酒调好,老人接过杯子,稍稍嘬了一口。
那手臂上,是虬结的纹身。
一老一少,都挺不正常。
老人开口,苍然平稳的嗓音,坦然里边,带着一些戏谑。我想估计谭四老了也跟这大爷差不到哪儿去。
老孟以前是外研社的著名才子,全名叫孟落楼,会说许多种语言,曾经陪过国家领导人出使国外。说到这儿的时候,晃了晃手里的长岛冰茶,说他在纽约喝这玩意的时候,这一屋子里的人都没出生呢。
老孟生在知识分子家庭,老孟他爹去新疆支援国家国防事业一去不返,后来有关部门通知,他父亲因公殉职了。老孟的母亲是外语研究工作者,所以老孟受其影响,加上聪明绝顶,之后就到外研社工作了。
老孟自小就受着母亲西式教育的影响。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加上有才华,所以难免恃才傲物。
可是造化没给老孟太多等待的余地。他刚上小学的儿子生病了,脑癌。他想要回去见儿子最后一面。可是那个极端的时代,没有太多人情。所以监狱没有批准。
又过了不久,消息传来,儿子没了。他再也忍不了了,就逃狱跑回了家。
回到家,妻子举报他,丧子之痛让这个女人失去了理智。她说就是老孟害死了儿子。如果不是老孟,儿子不会吓得昏倒,也就不会得病。于是老孟又逃跑了。
人生的诸多变故也让他的心灵慢慢步入黑暗。命运对他太不公平,少年丧父,中年丧子,妻子疯癫,每一件事都足以扭曲一个人的内心。
多才如年轻时的老孟,也没能幸免。为了在黑暗里生存,他加入黑社会,因为他觉得只有黑暗才能荫蔽他躲避光明。
这几十年里,他也不是没想过重新做个好人,可黑暗的印记不仅布满了他的外表,也不断蚕食着他的内心。他想靠着自己外语的底子当个老师,教教书,可是没有一家学校会接受一个浑身纹身来路不明的老师。
于是后来,他用几十年攒下的积蓄,开了一家小澡堂,接纳那些曾经被黑暗吞噬过的人。在哪里,每个人都能坦诚相见。
老人说到这里,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不知不觉,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老人的方向。他像个将自己坦然交给命运的忏悔者,淡淡地诉说自己的人生。谭四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切,同样显得很淡然。。
他问老孟:“有什么最后悔的吗?”
老孟笑着喝完冰块缝隙里最后一丝酒。无奈又坦然地说:“后悔,后悔的事儿太多了。数都数不清啊,哈哈。”
老人沉默了须臾,再次开口:“我的一生都太着急,被是非驱使,被情绪驱使,被私心驱使。如果有机会,我想要在我的人生,随意一个阶段,稍事停留,不问来因,不问结果,只是好好感觉一下生活本来的样子。”
然后老人摘掉眼镜,挽下袖子,慢慢套上坎肩儿,又变成那个寻常到极点不起眼的小老头,跟谭四说酒调的不错。就默默的走了。
我们的故事远没有如此跌宕。可是你我又在被什么驱使着不断做出选择。你会不会会甘心停留,不放过人生每一隅风景,不只做一个自己人生的过客。
谭四收起杯子,放回原处,仿佛今夜老人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