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时，我被这位喋喋不休的绞刑师推攘着出了新门监狱的大门，那漆黑潮湿的恶臭场所在我的脚镣下渐行渐远，这多少令我松了一口气。
与这位年轻的绞刑师——皮埃尔博恩特将要完成他入行以来的第一件作品的仪式感不同，负责押送的两位卫兵倒是沉稳得多，他们只是无聊地打着呵欠，连眼神都懒得多给上一点。
我知道我将要迎接这短暂但不平凡一生的终结。
给我下达死刑的大法官已经告知今日不会前来观礼，只因我没有理查一世的权位与戾行，自然不会博得政治家们睥上一眼的闲情逸致。
只是在教堂的钟声响起之际，还是会有四面八方的三教九流自发地向着绞刑台围堵过来，伦敦城还是一如既往的拥挤，我在密密麻麻地人头之中找不到熟悉的那些铁匠，鞋匠，或者面包铺的老板。
我的神情有些得意，只因我做了一件颇令他们失落的事情，居然是我并没有衣衫不整，满脸沮丧，步履蹒跚。
我并不同我合住几日的狱友那般惊慌失措，我并无诋毁他们的恶意，那可怜的杜特勒船长，水手史蒂芬和布瑞已经步了前尘。
我总想到人在死前会走马观花回想一生的功绩，但是我最后的记忆却只是源自童年的一个幻想，一场梦境。
那被棺材铺老板缝上了四肢的无头骑士披着生锈的盔甲，那老板就如同戴尔先生一般蠢笨，颤巍巍地穿针引线，用黑色麻线拼凑齐从大不列颠各地好不容易收集来的肢节，它们带着这个苏格兰人生前的壮硕，只是因为匠师手艺的粗糙，拼接处却血肉模糊。
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高低不齐，但是我却不敢直视这个高大的苏格兰人，因为我觉得他如果有眼睛，那蓝色的瞳孔一定会直直地打量着窥视着自己的可恶英格兰人，尤其是名为曼斯提的苏格兰人。
他骑起马来却飞快无比，飞快的穿越过爱丁堡的西北丛林，跨过格拉斯哥的东北河流，只是他一直徘徊在福尔柯克镇的周围，有时会拉起马缰停留在在一块突起的石台之上，这匹马低声地嘶鸣着，像腹部的长矛伤口依旧在滴着污血，事实上那伤口已经结痂，只是难看得很。
我知道他仰望的地方不是苏格兰的四角，或者入殓着他英俊头颅的英格兰四角，他只是望着拉纳克的方向，那个名为玛丽安.布莱特福德的女子香消玉殒之地。
只是我很好奇，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我是万万没有想到鼎鼎大名的欧文先生会给我写信。
那是十月份的伦敦东区，泰晤士河面上笼罩着一层雾气，乌黑的河水连它们那粗大丑陋的样子也照不出来。泰晤士河两岸的建筑物都十分龌龊，河上的船只也是黑黝黝的。
一截截圆滚滚的熏黄色烟囱四五十英尺高，像密密麻麻的蜂脾黏着住泰晤士河两岸，就像游荡在利物浦各个码头间的老烟枪那般无耻，悠闲地在栈桥上吞云吐雾。
来自上议院或者内阁的先生们总会成立所谓的调查委员会，对于无关索要的鸡毛蒜皮宣泄一气，以此巩固他们政党的实力。
此事无关于保守或者自由之论，纯粹出于恰尔德银行经国会首肯，会向老爷们拨冗巨额的启动资金，另一方面，总会有志趣相投的，诸如《世界新闻报》之辈，会对于他们的事迹大肆宣扬。
只是依在下拙见，即使是这些接受了牛津女王学院或者剑桥三一学院高等教育的老爷们，他们与其费尽心思巧设名目，有空折腾出磨人至极的'玉米法案'；
倒不如学会彻底摒弃那空空如也的脑筋，至少学学他们同为厄尔或者哥塞特的祖辈，遵从盎格鲁撒格斯习惯法对于他们而言总不会误事，况且他们总有一些妙点子不是吗？
大不了就将这群值得流放的工厂主们发配到南澳洲去牧羊。
基于此处，并不是每位伦敦住民都热爱这里，至少朱利安先生不是如此。
对于一位法国人而言，无论是在马赛城内，或是马赛城郊，十月的太阳都不该如同伦敦这般阴绵绵。
昨夜大不列颠各地都暴雨骤降，白色雨雾和狼嚎一直在黑荒原上缭绕，受了恫吓的邮车押车卫士们深怕遇到强盗翦径，只得在几码可见的视野里寻了一片山洼作为歇脚之地，三个人轮流值夜，其余旅客钻进车厢里，紧紧地抱住一把笨重的马枪，裹着几层稻草就要做一夜的黑梦。
这辆疲惫的邮车，无论是对于拴着马轭，缰绳，马鞭的头马来说，还是
朱利安先生瞪着那无辜地挂在伦敦上空的灰蒙蒙太阳生着闷气，不光是因为他纯粹出于血统关系没法进入私人电话公司任职，更为重要得是，几个月的伦敦城天气就使他的皮肤变得干巴巴的，连一向柔软的头发都开始如同日本虎杖那般疯长。
朱利安是一位法国南部人，只因为无可救药地爱慕上一位英国女士，便如同任何一位年轻人那般遵从罗密欧先生的号召，轻易地下定了为这位女士从马赛辗转到土伦的决心。
在土伦港口前的'法卢法'酒馆里，他喝了三杯用马车从波尔多拉来的拉菲葡萄酒便开始晕乎乎的，便从一群老烟枪诧异的白雾里穿行，踉跄着边走边用法文唱出了那首十四行诗，他自我感觉到连呼吸都比平时顺畅了许多。
他买通了一名西班牙贸易船上的大副，以便获得了挤在三桅大帆船的甲板下的偷渡权利。
只是站在甲板上吹了几下地中海的海风，就让年轻的朱利安先生清醒了许多，或者第一眼便瞧见了那些在甲板上周围走动的都是佩戴新西班牙宽剑的海员，从他走下舷梯的那一刻头上便开始冒出冷汗。
我们都不应该嘲弄朱利安先生的过激表现，尤其在他意识到同行的还有几名像老鼠般恶臭的菲律宾华工。
但这一切都是为了躲过大英海关检疫站的检查，他憋屈极了，缩在那狭小黝黑的空间里，战战兢兢的朱利安先生像只受惊的雄鹿贴着甲板竖起耳朵，他无时无刻都能听到海员的脚步声在他的头顶踱来踱去。
最为可怕的是，每当朱利安先生回头便会毛孔战栗，因为那些黄皮肤的皮包骨便直勾勾地盯着他，黯淡无光地如同倒在庄园的地上即将腐朽的麋鹿。
这活生生地多像一百多年前游荡在刚果河港口前的贩奴船。
那时的朱利安先生多少是觉得不浪漫的吧，毕竟他前不久刚去过热那亚，即使在那里邂逅了他心仪的夏洛特小姐，因为水土不服，可怜的朱利安先生回国后没几日还是感染了风寒。
他躺在壁炉前的摇椅上昏昏沉沉，因为炉火烧得刚刚好，是连一法郎都不会浪费的刚刚好。
这一切颇具天才的算计都要归功于他那年迈且精明的外祖母，此刻这个地道的马赛女人正将半只脚斜搭在壁栏上，低垂着挤满褶子的头端坐在朱利安先生旁的椅子上，像干掉的尸体一般安静，却有一个幽灵般哀怨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絮叨个不停。
尽管她老得连牙齿都掉光了，光溜溜得，每天只能吞些燕麦粥维持生机，但是声音依然如同她的祷告词那般咬词清晰
“我早就告诫过你别去招惹那些浪荡的热那亚女人，你且记着吧，迟早会如同老佛兰克一般，倒在热那亚女人的裙摆下面...”
朱利安先生十分畏惧这位矮小的女人，即使路过她位于阁楼上的漆黑房间，从紧闭的门缝里翻卷出来的冷空气就会飘忽不定，但是没有一次朱利安先生敢于匍匐在地板上瞧上一眼，他生怕在木门的那一边，有一双绿色的尖锐眼睛正贴在地板上，在等候着这个窥视自己秘密的调皮小孩。
朱利安先生猜想一定是外祖母体内的狼人血统发狂了，她不是常说自己的曾曾祖父因莫须有的罪名而被拉到教堂广场用火烧死了吗？
胆小的朱利安只任由里面煤油灯的灯光忽长忽短，忽闪忽逝，似乎有一个矮小的，毛发枯黄的，发着狂的怪物在灯前蠕动。
这是对于一个孩子比荒草杂生的夜晚墓园还要深沉的畏惧，就像墓园石碑上只是刻上逝去者的谥号或年份，最多外加一段墓志铭说明，就任由它像麦酒一样发酵。只不过一个是活着的恶意，另一个是死去的善意。
所以这位枯瘦的老女人有一天倒在那嘎吱作响的老木床上一觉不醒，朱利安先生也不会觉得奇怪，相比于她时常所阐述的老祖辈，她已经活得够久了，久到连波拿巴家族的皇帝都换了三位。
被爱情冲昏脑袋的朱利安先生可听不进劝，他想着，这总不可能又是什么该死的黑死病吧，他可不想如同他的老祖辈那样倒在卡发城。
朱利安先生就想着夏洛特小姐，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出发，他吞下一片道格医生开具的白色药片就这样沉沉睡去了.......
英国皇家邮局的朱利安先生小心地绕过那黑黝黝的小水洼，或是漂浮在黑色青苔上的石板，裸露的暗渠中堵塞住排泄物，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恶臭使他的胃部有些翻腾，午餐享用的美味吐司似乎也要喷涌出来了。
每当这时候，朱利安先生便觉得这个没有爱情味道的工业城市十分枯燥，就像拿破仑三世陛下治理下的史特拉斯堡——富有而贫穷。
他开始无比怀念马赛，怀念马赛的白色房屋，白色墙壁，白色街道，还有一条条刺眼的白色干燥的路，但朱利安先生唯一讨厌马赛的地方就是外祖母的白色棺材。
即使它被埋在沼泽旁的一座教堂墓园里，顺着一条蜿蜒的河流便能抵达地中海，墓园篱笆周围都是老牧师栽种的荨麻，但是难保它不会在月圆之夜，尤其是春分月圆之后的第一个礼拜日从里面被掀开，毕竟外祖母最讨厌得便是荨麻。
若不是这封来自遥远西南部的加急信件，朱利安先生绝不会路过这条兰贝斯街。
此刻他的手里就捏着这封信件，封装精致到连他都很少见，只是在他过手的第一刻，他便知道这封信刚刚好有三盎司的重量。
一盎司一便士，往上每加一盎司便是半个便士，尽管与这位可能的未来邮政局长关联不大，但是他还是惊人地算出了这封信件的邮资应该是两便士。
这并不是精明的邮差先生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哪怕朱利安先生还只有十八岁而已，想必未来应该大有可为。
想到这里，挎着三个邮差包的朱利安先生脚步轻快了许多，如果给他配上一顶熊皮帽，绝对会有皇室卫队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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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头戴礼帽，身穿鲜艳的红色外衣的邮差先生出现在我们冶铁厂房前，那喷腾的热汽让他捏紧了鼻子。
他摇动手中金光闪闪的小铜铃，站在门外朝我们大喊道，“杰伊.盖茨比先生，有你的信件，杰伊.盖茨比先生。”
泛着高温的蒸汽机咕噜咕噜地吞吐着白色的雾汽，如同一只狰狞的野兽在拥挤的厂房里咆哮着，我瞧见工头正用他铜铃般的圆眼死死盯着这位露怯的年轻邮差朱利安先生。
工厂主们总是一些会审时度势的天才，他们能合理地制定出着各种各样合法的规矩来克扣的工人们的薪资，外表膏腴的它就如同一只光滑的水蛭，会用吸盘紧紧地攀附在你的腿腱上，无论你跳田鸡般还是斗马球，也无法将它们甩了出去。
灵感总是来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从小在农场长大的我倾向于把这种生动的方式称为'薅羊毛'，或者是亚洲人更具创造性地'割韭菜'。
我可不想再被罚六便士，所以我假装没有听见。
直到我身旁的大胡子欧内停了下来，身材魁梧的他动作却很滑稽，摆动的幅度比那些来自印第安狗熊还要笨拙，好半天才咬着他那沾满煤黑的粗布手套一侧衔了下来，用那布满茧子的糙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只能讪讪一笑，假装反应过来。
欧内捏了捏他褐色的大胡子戏弄故作镇静的我，
“或许是我们的小'狄更斯'先生终于得到缪斯女神的青睐了”
'杰伊.狄更斯先生'是欧内他们对于我的戏称，因为我总喜欢写一些描写现实的稿子，然后送到伦敦城的各大出版社门房，但大多石沉大海，某些同意替我出书的出版社的佣金也不是我能承担得。
说实话，接过这封信的时候，我有些惴惴不安，因为我除了会收到被退稿的信件，就只有赫特福德郡乡下的理查姑妈会时常给我写信。
理查姑妈是位精明的女人，我知道她替我照顾她卧病的哥哥，只是希冀为日不多的他的遗产而已。
总是穿着修米兹连衣裙的她会尽职地在信中报告我父亲的病情，还会随信附上马克慕斯医生的诊断书，大概为了日后不给我留下话柄。
我在庞塔龙长裤上将手上的煤黑抹净，接过这封封装地很精致的信函，邮差朱利安先生便不愿再多停留，踩着那双'其乐'皮鞋迅速离去了。
我知道这不会是负责处理理查姑妈财产纠纷的跛腿阿瑟（犹太人）律师寄给我的讣告，因为他是不会在给我的信封上备注“致尊敬的杰伊.盖茨比先生亲启”这样亲切的字眼。
这是来自遥远而陌生的康沃尔郡彭赞斯镇金银岛的一封沉甸甸的信。
信角上贴着一枚'黑便士'邮票（他大概垫付了邮资），信封是用火漆封缄的，寄件的那位先生（我根据字体猜测得）还特意钤印成花形，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我大概从未结识过如此具有风度的慷慨绅士。
因50年代发布的强制入学法案，我曾经上过几年公立学校，并不是义务教育。后来又干过报社报童，但是我对于这份言辞凿凿的信函所表达的内涵还是所知甚少。
“尊敬的杰伊.盖茨比先生，鄙人有幸拜读阁下大作，深感文字之精辟，只是现今出版社不景气，所以阁下大作无法远扬。鄙人有幸与业界人士相识，微有门道，可替阁下代为介绍。若阁下不嫌弃，可于10月15日12.40分于帕廷顿车站出发，鄙人会使人在'神圣海角'车站恭候大驾，另附上旅费5镑，尤利克·诺尔曼·欧文拜上.......”
我将这沉甸甸的五枚索维林金币小心地揣进棕灰色小背心的上兜，我要使它尽可能地离我视线较近。
原因无它，我瞧见十四岁的尼克苏正将他的小手揣进小巧的马甲口袋中，他显然注意到我从信封中取出的是何物。
我暗暗地咒骂道:这每天只能拿到二先令六便士的该死小鬼！
努力将视线重新转移到信件上，我并不知道这位炙手可热的作家从何处打听到我的名讳，我也从未寄稿子于他。
事实上，即使整个伦敦城，也无人知晓那位先生的真实身份，全因他的稿件都是由一位名为康格尔的出版商经手。
年逾六十岁的康格尔老头从来没有在酒宴上透露过那位先生的身份，即使尊贵的维多利亚公主询问他，那位被香槟酒弄得醉醺醺的老头也没有泄露半点口风。
所以常常会有人怀疑，那位拄着一截细长橡木拐杖，戴着黑色高筒礼帽的康格尔先生是否真的知道尤利克·诺尔曼·欧文的合法身份。
每当欧文先生的新书发行时，《泰晤士报》的版面之上总会充斥着对于他真实身份的各种猜测报道。
读到现在，我觉得最有说服力的应该是学者麦伦卡先生的猜测，他称欧文先生是诺丁汉郡朗格教区长住所的一位名为缪塞尔.巴特勒的年轻人。
只是等这阵风潮过去，伦敦城区里的那些贵族先生们便会将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抛诸脑后，他们实在忙着打理自己在海外的产业。
对于我来说，不管欧文先生是谁，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天才作家对我伸出橄榄枝，我倒有点犹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