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大唐律法,到了二更就是宵禁时间。
除了定时打更的更夫以及巡夜的衙差,此刻偌大的京城数十条街巷上,都一眼望不到个行人过客。
位于紫玉城正西门——白虎门正对的入甲巷,此时两侧大多数民房商铺都已陷入了沉睡之中,偶尔某处突然露出的一丝光亮,没过多久又没了踪影,估计是那人起夜如厕吧。
由近及远,却发现靠近巷口拐角处的一座府院,门口的两个大灯笼依旧照得方圆七八步内亮如白昼,府门正中高悬的牌匾上写着“昌国侯府”四个大字,字体遒劲有力,气势恢宏。
全京城的男女老少都知道,这座府邸的主人,正是李唐王朝境内时下最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卿子冠军耿明。
虽说耿明早在一年多前被受封为爵位更高的“昌国侯”,但李唐王朝的百姓们似乎更喜欢尊称他们心中敬仰的青年将军为“卿子冠军”。
或许在他们看来,“卿子冠军”这一史无前例的荣誉称号更能彰显其辉煌战绩,远比“昌国侯”这个不知多少人顶过的头衔来得更为准确与响彻些。
耿明刚开始听下人们提起过这些坊间传言,只是笑了笑。随它去吧,耿明心中想到,不过一个名号而已,旁人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吧。
然为了避免某些有心之人借此向自己诘难,打记事起就一直谨小慎微的耿明,交代府内众人根据自己的职位应叫什么就叫什么,名随职变,尽量防止日后会有小人们拿这做文章。
至府门前刚下马,早已等候多时的门房便快步上前,接过耿明手中的缰绳,并躬身说道:“侯爷,堂内有位姓唐的小姐找您,说是您家乡之友,都等您、、、”。不等门房话说完,耿明便疾步往府内奔去。
昌国侯府正堂。
“成哥,你可算回来了。”听得门房通报,唐灵晨急忙起身离座,走出正堂,迎上前去。
“晨儿,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看得出来,耿明对于唐灵晨的出现,六分惊喜,三分意外,还剩一分、夹杂着愧意的情绪。
“侯爷,唐小姐是今日申时到的,一直就坐在正堂里等您呢。”管家曾旺在旁小声提了这么一句。
曾旺今年已近五旬,是耿明四年前凭借战功资历、军中威望以及战时需要成为“骁骑游击将军”后就编在其麾下的一名老卒。后来在与坚合蛮国盛山之战中,瘸了一腿,残了一目,耿明打听到,其家乡豫州连城在早些年因受群雄逐鹿、中原混战的兵戈之灾,一家七口父母兄嫂、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全部不幸遇难的情况后,敬其忠勇、怜其孤弱,便安排他到重新翻修的府邸内做个管家,好歹有个寄托。
看着眼前的侯爷激动异常,与平日里判若两人,曾旺不由想起了下午发生的那个小插曲并为自己的决定暗自庆幸。
因为耿明从军多年以来,都是久在军营里和诸位将士们一起生活,直到一年前大破自东方大举入侵的坚合蛮国,立下再造大唐之功,赐爵“昌国侯”后方才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座府邸。但就在封侯后的第七日,耿明便上奏回乡探亲去了,只留下管家曾大和几位新招的下人负责侯府内的日常清理事务。
很长时间没有外客登门的昌国侯府,今日竟来了一位明眸皓齿、玉容和善的胡服女子,单人匹马就说欲见耿明耿侯爷让门房听了很是惊奇。
门房告知女子侯爷不在府内而在宫中的情况后,本意是想让胡服女子明日再来,奈何胡服女子不愿离开,声称一定要在今天见到耿侯爷。
劝也劝不走,留也不便留,正在门房为难之际,管家曾旺闻讯赶来。
了解了具体情况后,曾旺一方面想着,若非与侯爷交情匪浅有必见之理的话,当今天下也没人敢在耿府门前纠缠;另一方面也是看天色渐渐暗了,若该女子真乃侯爷亲友在外出了什么差池自己也担待不起。于是,曾旺便做主让胡服女子进府在正堂内等候。
既然自家侯爷与这位唐小姐相识,看样子也还有很多话要讲。曾旺知道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将桌上的陈茶换掉,便招呼堂前侍立的两位下人一道静静地退了出去。
顾不上坐下稍作休息,耿明抓着唐灵晨的双肩急切追问道:“晨儿,这一路上可还顺利?唐叔父身体可还安好?我爹娘现在一切也都还好吧?”
只见唐灵晨盈盈一笑,先将耿明引至主位坐下,然后嗔道:“成哥,你一口气问我这么多问题,倒是要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好了,晨儿,你就不要再拿我打趣了,我这不着急嘛?你快点把家里的情况给我说一下吧。”
“亏你还是个大将军,原来也这么沉不住气啊。”嘴上虽这么说,唐灵晨心中却是一阵暗喜。“家里面一切都挺好的,这不听说你打胜仗要回来了嘛,然后爹和伯父伯母就让我来看看你。”
“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吧。”一眼就看穿了唐灵晨的小心思,耿明不由得哈哈大笑。
“人家不是想你了嘛。”此时唐灵晨将小女儿姿态展现得淋漓尽致。惹得耿明两眼一时沉迷其中,叫唐灵晨又好一阵害羞。
待两人平复了初见的喜悦和激动,唐灵晨给耿明倒了一杯茶后,又疑惑问道:“成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噢,圣上留我谈点儿事情,所有就晚了些。对了,今晚我趁机向圣上提出了辞官的请求,陛下已经答应了。我决定过两天将军中事物交割完毕就和你一起回家。先把咱俩的婚事给办了,然后就在唐家庄后的翠峰山脚下过与世无争的日子,你说好不好?”
“真的嘛,那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不用再分开了!”听完耿明的话,唐灵晨显得格外兴奋。
宠溺的笑眼盯着唐灵晨像个五六岁的孩童一样偷着乐,耿明一时也按捺不住心中瞬间腾起的亲近欲望,忽地出手一把将在跟前打转的唐灵晨揽入怀中,双臂紧紧环绕佳人纤细腰身,脑袋也不由自主地主动埋在佳人香发之中,贪婪地享受这片刻难得的宁静与释然。
“晨儿,你可知此次出征为何不过区区三个月便可回来了嘛。”突然,耿明话锋一转,语气深沉,表情显得格外凝重。
唐灵晨抽身离出耿明的怀抱,两手扣住耿明的脖颈,嘻笑道:“当然是因为成哥你骁勇善战,威名远扬,让敌人闻风而逃,一触即溃啊!”
耿明对此也未出言反驳,只是淡淡地答道:“这只不过是表象罢了。出征之日我曾打算,待歼灭来犯之敌后继续引军西进,直到攻入本奴族的老巢‘荒都’以图一劳永逸。哪知渭谷之战前夕,陛下密旨传营,令我肃清来犯之敌后即要收兵班师。刚开始我还不解,待今晚陛下谈及两位殿下时我才恍然大悟,此举未尝没有提防我拥兵自重,威胁帝位之意啊。”
“成哥,古人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只要本奴族未灭,那陛下断然不会做出自毁长城的事情,况且现在你要交还兵权,正好也减少了陛下对你的猜忌啊!”唐灵晨虽说是一介女儿身,打小起家学熏陶,长时间的耳濡目染之下,也称得上世事洞明,言及正事往往也能一针见血。故此,耿明一直以来也愿意主动和唐灵晨分享自己的感受和心得。
“理虽然是这么个理,但本奴族人不服王化,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且其形体极丑,令人作呕,见者必欲除之而后快,与其虽只一战却已对其深恶痛觉。而今功亏一篑,我又岂能甘心?”提及本奴族,耿明一改往日之温文尔雅,咬牙切齿道。
见此唐灵晨不由得安慰道:“成哥,本奴族人残虐不堪,必遭天谴。日后无官一身轻是喜事,若因此而生气,岂不偏离本心。况且因为他们也不值得。”
“也罢,提之徒令人生厌。”顿了顿,耿明平复自身的情绪后,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此次辞官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因为邓帅。”
“这是为何?”听闻耿明谈及在国中享有盛誉的沙场宿将邓老帅,唐灵晨不由得一愣。“你不是说邓老元帅一直待你都挺好的嘛,他、是难为你了嘛?”
“非也!邓帅对国忠心耿耿,待人和善有礼,武功深不可测且深谙用兵之道。当年追随先帝开疆拓土,战功赫赫,大唐得以建国,邓帅功不可没啊!满朝文武无不对其畏誉参半,我也十分敬重他老人家。”说到这里,耿明鼻子轻轻抽了抽,回忆起了当年的一些往事。
“当年我从军,邓帅怜我瘦弱,一直都对我照顾有加,让我与其二子邓良常侍其左右,悉心教我武艺、兵法,可谓视若己出。可以说我今日有此成就,全仰仗邓帅这么多年的竭力栽培,对此我十分感激。”
顿了顿,耿明继续说道:“所以与其说是因为邓帅,不如说是因为邓良。邓良虽也算得上一将才却因见短量小,注定难以成帅。若我再居军中,其必挟私与我处处作对,邓帅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也不忍让他为难,索性把这个大将军的职位给辞了吧,回咱唐家庄过咱逍遥快活的日子。”
“成哥,想必你一年前也是因这些缘由告假探亲的吧。”唐灵晨听到耿明这些话也是略有些为耿明打抱不平。
“是啊。”念此耿明不无感慨道:“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一年前我大败坚合蛮国于盛山,令其向我朝称臣纳贡,名望直追邓帅,如不急流勇退,退出朝堂,势必会遭陛下猜忌。稍有疏忽,那便是掉脑袋的事,并且还会连累到你们。对我来说,再多的功名,再大的权势都不如我家人的幸福平安重要,你们才是我一生最大的财富。”
“既是如此,成哥你为何还要再次请命呢?”
“一则本奴族之人残暴阴险,臭名昭著。举国上下目前在朝的武将除邓帅与我,其他人前去应敌必会遭其算计,兀自折损我大唐威名。然邓帅已年逾花甲,为国家奉献了大半辈子,我也不忍其再受鞍马劳顿之苦;二者,昔日邓帅曾教导我与邓良二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故,犯我大唐天威者,虽远必诛。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感到热血沸腾。本奴族偏安一隅,地狭民众,不思自强,竟欲挑衅大唐,简直是不自量力。我又岂能容此宵小之辈猖獗狂妄?”
“行了,好在你现在已经决心退出来了,以后也就不用再想这些烦心事了。”
稍微平息了心中的情绪,耿明立起身来,怜惜地看着唐灵晨说:“晨儿,现在时候太晚了,你一路旅途辛苦,快去歇息吧。”
“嗯,好的。成哥你也是。”在唐灵晨的心中,作为女人就应该多为自己心爱的男人多想一想,尽量使其不要为自己过多地费心。
耿明并未马上回房休息,而是径自走进了书房,取出纸笔,挥笔写道:常欲报国开太平,奈何难得把家还。而今盛世已显明,愿度余生山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