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郑大战之后,郑国的实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但郑庄公的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了,郑庄公心知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开始考虑起继承人的问题。郑庄公成年的儿子有四个:姬忽、姬突、姬亹(读伟音)、姬仪。按说姬忽能征惯战,又是嫡长子,继承君位顺理成章。但是郑庄公却觉得世子姬忽太过于天真老实,缺乏政治手段,不太适合“从政”。
姬忽之所以给老爸这么个印象,源于三件事情。
第一件,辞婚齐国。姬忽长的一表人才,虽然稍逊于那个死去的大帅哥公孙阏,但在当时的太子当中,那绝对是第一位的。而在人品方面,姬忽就比公孙阏强百倍了,是当时大家公认的君子。因此但凡诸侯家中有年龄合适的女儿,都想招姬忽当女婿。而齐僖公就有这么个女儿,史称文姜。文姜长得漂亮,又有文采,是许多贵族子弟的梦中情人,前往齐国提亲的人快踏破门槛了。但是文姜一心就想嫁给姬忽,托父亲齐僖公向郑国提亲。但姬忽却坚决地拒绝了齐僖公的提亲,弄得齐僖公很有些下不来台。
后来郑庄公问姬忽:“齐僖公的女儿是有名的美女,齐国又是一个大国,如果你能与齐国联姻,一旦有什么事情,齐国就会成为强大的后援。别人都求之不得,你为什么反而不愿意呢?”
姬忽说:“大丈夫成就事业要靠自己,岂能依仗婚姻呢?”用现在的话就是:“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吃软饭呢?”
郑庄公笑道:“不愧是我的儿子,有志气!”说完拍拍姬忽的肩膀,转身走了。
郑庄公虽然赞许了姬忽的志气,但是心中却不以为然,心道:“想当初我要是有齐国这样的强助,又何至于隐忍姬段的篡位企图二十年呢?如果这二十年不是用来内耗,而用来扩张郑国的势力范围,现在的郑国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呢?”
第二件,挑选正卿。前面说过公子吕去世后,郑国正卿的位子就空出来了。正卿是诸侯国内除国君以外最高的行政长官,权利仅次于国君,类似于现在国务卿兼国防部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郑庄公心中有两个人选,一个是祭足,一个是高渠弥。祭足不用说了,是郑庄公的老班底了,当初与公子吕一文一武合力辅佐郑庄公,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郑庄公更看好高渠弥,高渠弥军旅出身,深通阵法,是年轻人才中的佼佼者。郑庄公看中的就是高渠弥的年轻有为,希望将其破格提拔,尽早地历练历练,将来就会成为新任国君的左膀右臂。因此郑庄公便向姬忽征求意见,但是没想到姬忽对高渠弥一点也不认可,认为高渠弥恃才傲物,待人严苛,贪财无德,不堪重用。郑庄公看姬忽态度非常坚决,最后只好将正卿之位封给了祭足,毕竟姬忽是将来郑国的国君,君臣相宜才好。不过郑庄公认为人无完人,这天下哪里有完美的人才,面对人才,君主应用其才,防其短,这才是用人的上上之策。所以这件事让郑庄公觉得姬忽用人过于求全责备,不能善用人才。
第三件,得罪鲁国。就在周郑大战第二年(前706年),北戎(匈奴的一支,生活在今河北省北部)进犯齐国,齐僖公抵敌不住,连忙向郑庄公等诸侯求援。郑庄公立刻命姬忽率兵,星夜赶往前线。姬忽表现非常出色,大破北戎军,擒获北戎的领军大将。
齐僖公为了感谢各国帮助自己击退北戎,专门拨出一批军资犒赏前来相助的诸侯,而分配这批军资的任务,齐僖公便交给了自己的女婿鲁桓公。鲁桓公的老婆正是欲嫁姬忽而不得的文姜,后来姬忽娶了陈国的公主,文姜只好嫁给了鲁桓公。
鲁桓公这人爱吃飞醋,看着姬忽这位老婆的前偶像心中不爽,所以在封赏的时候,姬忽分到的赏赐是最少的。这让立了大功的姬忽非常不满,与鲁桓公大吵了一场。姬忽回国后便向郑庄公请兵伐鲁,被郑庄公断然拒绝。郑庄公派姬忽前去帮助齐僖公,其实并不在乎姬忽能赢得多少战利品回来,主要是要维护郑、齐、鲁的战略联盟关系。姬忽行为可谓以小失大,破坏了郑国的外交政策。
对比姬忽,郑庄公不由得拿姬突做比较。八年前北戎进犯边疆,来势凶猛,不易抵挡。当时随行从军的姬突曾建议先诈败诱敌,再将辎重丢弃在预设的埋伏圈内,引诱北戎军哄抢财物。这时郑军伏兵突出,打北戎军一个措手不及,定然大胜。
按照当时的传统,打仗是有很多的讲究的,比如:君子不重伤(君子不再次伤害受伤的敌人),不擒二毛(不抓拿头发花白的老兵),不杀黄口(不杀小孩),不以阻隘(不阻敌人于险隘中取胜),不鼓不成列(不主动攻击未列好队的敌人)等等。
姬突的战术就没有遵守“不鼓不成列”的规矩,但是郑庄公并没有觉得不妥,反而觉得姬突不墨守成规,与自己很像。打仗嘛,怎么能打赢怎么打,哪有那么多规矩,况且敌人又是一向被中原人鄙视的蛮族。
所以郑庄公心中觉得姬突更像自己,也像自己的父亲郑武公,狡猾多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更适合这个充满尔虞我诈的时代。有了这个想法,郑庄公就起了换储的心思。但是多年以来,姬忽一直是作为继承人而培养的,而且姬忽也非常能征惯战,就拿那次驰援齐僖公,抗击北戎入侵来说,北戎元帅大良和小良统统战死,姬忽是立了大功的,无缘无故地更换储君,也会引起政局的动荡呀!
郑庄公下不了决心,就将祭足找来商量。祭足倒是非常鲜明地表达了立场:“姬忽是嫡长子,作为储君是顺理成章的,况且姬忽屡建大功,也没有犯过什么大的过错,如将姬忽储君之位废去,而立姬突,恐人心不服呀。”
郑庄公见姬忽得臣下拥戴,也就断了换储的念头,但是郑庄公总觉得以姬忽的性格,恐怕日后控制不住姬突,搞不好又像自己和姬段一样,二人斗个你死我活,颇伤兄弟感情。于是郑庄公下令,将姬突送往宋国客居。为什么送到宋国呢?因为姬突的母亲是宋国贵族雍氏的女儿,所以将姬突送到宋国就是送到外公家居住了。
送走姬突后,郑庄公的身体愈发不行了,不久就得了重病,经常昏迷不醒。郑庄公眼看自己将要无法视事,便趁清醒的时候,赶紧下令由世子姬忽监国,将郑国交与姬忽打理了。
姬忽心中一直有个疙瘩,就是助齐抗戎时,鲁桓公奖赏不公这件事。所以姬忽一直想报这个仇,此时大权在握,姬忽便向齐僖公告了鲁桓公一状。齐僖公虽然没能招姬忽当女婿,但是心里着实喜欢这个小伙子,一听说鲁桓公亏待了姬忽,立刻跟自己的女婿翻脸。齐僖公不但自己出兵帮助姬忽,还通知自己另外一个女婿卫宣公也出兵帮忙。不过那段时间卫宣公身体不太好,便派了自己的太子急子带兵前来。
鲁桓公看见自己的老丈人带着姬忽和急子前来问罪,赶紧替自己解释,说自己是按照周礼来分配奖赏的。原来按照周礼,爵位是分配奖赏多寡的重要标准,郑国伯爵爵位,在前往援救的宋、卫、鲁这些公爵侯爵面前排不上名次,赏赐自然也不多。当然姬忽立下大功,鲁桓公却小心眼,在封赏时没有适当考虑多分一些,确实不妥。但在周朝的天下,执行周礼,也不能算错啊!要知道只有经过商鞅变法的秦国才开始真正能够做到纯粹按军功封赏,不过这要再过几百年才能实现啊。
姬忽和鲁桓公各执一词争论不休,齐僖公也拿不定主意应该支持哪一方,最后卫国太子急子站出来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抗戎之战,急子我也曾随父率兵参战。战场之上姬忽世子确实勇武,我跟在后面没费吹灰之力,就斩获颇丰。战后父亲又将鲁侯分发的奖赏转赐给我很多,这都是托了姬忽世子的福。现在我愿意将父亲的奖赏转赠给姬忽世子,表示感谢。只是希望化干戈为玉帛,郑鲁是盟国,齐鲁是翁婿,三方还是以和为贵可好?”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不好意思了,开始互相谦让起来,最后齐僖公拍板说:“是寡人考虑不周才导致大家兵戎相见,姬忽世子斩杀北戎元帅,本来就应该单独另备一份谢礼的,寡人这就派人准备,不日就送到郑国。不要再争了,此事就这么定了!”
在场诸人属齐僖公辈分最高,他发话了别人也不便再反对,一场战事就此消弭。姬忽心里非常高兴,一方面自己的战功终于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更重要的是结交了卫国太子急子,二人相谈甚欢,互相引为知己。但姬忽却没想到这么一来,却大大得罪了鲁桓公,导致郑、齐、鲁的联盟铁三角出现了巨大的裂痕,大大降低了郑国的战略优势。
郑国所处的位置,西边是周王王畿,北面是卫国,东面是宋国,南面是楚国。在周、卫、宋、楚和郑国之间还有很多小的诸侯国,比如滑、胙、南燕、鄫、曹、陈、蔡、许、戴等等。以郑国的体量要想扩张,只能先吞并这些小诸侯,而楚、宋、卫也是同样的想法,所以郑、楚、宋、卫是天然的竞争对手。从扩张的战略方向来看,西面是周王的地盘郑国不敢放肆。南面是蛮夷大国楚国,如果吞并了诸如蔡国这样的小诸侯,郑国就会直接和楚国对上,郑国此时还没有这个实力,所以南部的小诸侯要保留作为战略缓冲。算下来郑国目前的扩张方向就只有东北两个方向,但是宋国和卫国绝对不会听任郑国蚕食自己的势力范围。这时候就看出鲁国对于郑国的重要性了,鲁国地处宋卫东北方向,如果郑、鲁两国能够默契配合,当郑国向宋卫的势力范围渗透时,鲁国就能有效地在后方牵制宋卫两国,令郑国的扩张行动事半功倍。
姬忽为了一点战利品而得罪了鲁国,可谓对地缘政治一点也不了解,这正是郑庄公当初不愿传位给姬忽的原因。
公元前701年,郑庄公去世,世子姬忽正式继位,史称郑昭公。郑昭公继位后派大臣们出使各国,告知大家自己继位的消息。因姬突在宋国,所以郑昭公派出最信任的大臣祭足出使宋国,可顺便查看一下姬突的状况,毕竟姬突曾是自己有力的竞争对手,不能掉以轻心呀。可是郑昭公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个自己最信任的人,出卖了自己。
当初宋庄公(公子冯)还没继位的时候,为了躲避宋殇公的追杀,逃到了郑国,得到郑庄公的庇护(详见第二章第五节:反郑同盟)。后来华督与孔父嘉内斗,华督杀了孔父嘉,又弑了宋殇公,宋庄公才得以回国继位(详见第二章第八节: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国外矛盾危机重重)。按说宋庄公应对保护自己的郑国心存感激,但宋庄公却不满意郑庄公对自己指手画脚,反而对郑国生出怨怼之心。所以宋庄公一听说郑庄公死了,便动起了拥立姬突的心思,也想过过对郑国指手画脚的瘾。
祭足一到宋国,宋庄公就将祭足软禁了起来,接着就派华督跟祭足摊牌。华督对祭足说明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道,第一条,帮助姬突篡位,成功后依然是郑国的正卿;第二条,不答应宋国的条件,宋庄公先杀了祭足祭旗,然后率大军攻打郑国,助姬突继位。面对生死考验,祭足退缩了,答应了宋庄公的要求,同意回国帮助姬突篡位。这位深受郑庄公信任的大臣,在郑庄公刚刚去世后,就背叛了郑国。
华督搞定祭足后,回宫向宋庄公复命。宋庄公大喜,连忙将姬突召进宫中,对姬突说:“你父亲死了,你哥哥姬忽继位,怕你与其争位,派祭足来送信,说愿意拿三座城池换你的人头!”
姬突闻言心道:“子冯(宋庄公姓子,名冯),你骗谁呢,我哥哥姬忽历来优柔寡断,做人又迂腐,这种快刀斩乱麻的做事风格,根本不可能会是姬忽做得出来的。”
姬突心中暗笑,脸上却露出害怕的神情,并且哀求宋庄公道:“君上,请救我一命,如果君上能让我回国执政,整个郑国唯君之命,何况区区三城哉!”
宋庄公得意地回答道:“祭足一到宋国就被我囚禁了,经过华督的劝导,现在已经同意助你回国即位,咱们可说好了,你即位后除了割我三城以外,还须送我白璧百双,黄金万镒,并且每年再送粮草三万锺,作为谢礼,你同意吗?”
姬突心道:“小子够狠的,要这么多东西也不怕消化不了撑死你,想当初我老爸送你回国继位时,可没有要你一分钱呀!”
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却说:“没问题,没问题,只要我即位,一定将这些谢礼如数奉上,以谢君恩!”
虽然姬突答应得很痛快,但宋庄公还是觉得不稳妥,说道:“你独自回郑,身边没有一个信任的人不行,你母家雍氏家中有个叫雍纠的年轻人,精明干练,就让他陪你一起回郑国吧。”
姬突回道:“好是好,但是雍纠是宋国的大臣,得想个合适的理由呀。”
宋庄公一听,觉得姬突的顾虑也很合理,沉吟片刻,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听闻祭足有一女尚未婚配,我就做媒,让雍纠娶了祭足的女儿,这样雍纠去你们郑国就名正言顺了。可好?”
姬突心道:“你不过想派个人监视我,但只要我能回国继位,还不是困龙入海,一个雍纠又能奈我何?再说雍纠是我的表弟,到时候还不知道雍纠是向着郑国,还是向着宋国呢。”于是姬突回道:“君上英明!尽听君上吩咐!”
第二天宋庄公召来祭足,将雍纠一同返郑的事情告诉了祭足,并坚持要做回媒人,让祭足把女儿嫁给雍纠。祭足不论心里愿不愿意,但事已至此,也只能乖乖地听话了。接着宋庄公、华督、祭足、姬突、雍纠,五个人把回国的事情商量妥当,第二天天明姬突、祭足和雍纠就出发前往郑国了。三人临走前宋庄公又向姬突强调了一遍,一旦即位,立即割让三城,其它的谢礼也要尽快送到宋国。姬突满口答应,并一再向宋庄公道谢,宋庄公这才送三人启程上路。
祭足将姬突和雍纠二人扮成自己的随从,秘密带入府中,并放出自己生了重病的消息,同时在府中暗暗布置刀斧手,专等诸位大臣前来探病。得知正卿得病,次卿高渠弥连忙率领众大臣前往祭府探视,却发现祭足衣着整齐,面色红润地站在内室中央,不由得有点发蒙,不知祭足打得什么主意。祭足看众大臣都来了,一点也没耽搁,开门见山地说道:“先君郑庄公宠爱姬突,曾嘱宋庄公将来助姬突为君,如今宋庄公已经陈兵国界,如若不从,便欲率大军伐郑。如果想避免开战,只有废姬忽而立姬突一个办法,诸位有何高见?”
高渠弥听祭足这么一说,又察觉内壁中隐隐有刀光透出,明白祭足绝非是在试探大家,如今同意废姬忽立姬突则罢,否则一众大臣恐怕没人能出得了祭府。再说高渠弥早就察觉到姬忽对自己的看法,自姬忽继位以来,心中一直郁郁寡欢,明白只要姬忽在位,自己永无出头之日,于是立即顺水推舟说道:“正卿所言极是,我等愿拥公子突为君!”其他大臣见一位正卿,一位次卿都支持废姬忽立姬突,都以为二人早就商量妥当,有细心的大臣也发现了内壁中藏着甲兵,更是不敢多嘴,于是众人都随着高渠弥表态,愿意立姬突为君。祭足见时机成熟,便请出姬突,自己则与高渠弥率领众人,以拜见君主的礼仪向姬突拜了下去。就这样未费一兵一卒,姬突便当上了郑国的国君。
祭足又写了封密信送给郑昭公姬忽,意思大致是:宋国为了立姬突为君,将臣下囚禁,逼臣下合作。臣下觉得即便杀身求仁,也未必有益于君上,遂假意答应。回到国内后,臣下召集众大臣商议对策,但没想到国内一班臣子都畏惧宋国,没有人支持君上。臣下实在是没有了办法,所以劝君上暂时退让,避祸他国,日后臣下一定想办法再将君上接回郑国为君。反正整封信的内容就是找借口,推责任,卖人情。
郑昭公姬忽看了祭足的密信,知道事不可为,遂只身逃往卫国,投奔自己的朋友卫国太子急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