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的第二年，我十七岁。
奶奶说，我爸爸十七岁的时候还在上初中，并不是他好学，总之，他小学上了7年（包含两年所谓的“盖帽”），初中上了5年（因为学校要盖校舍，这帮小孩必须盖完房子才能毕业.......我简直被校领导感动的要哭！令人激动的是，我后来也在这所学校上了中学，而且在毕业前被迫交了一笔建校费不然不给发毕业证，这就是传承！），当这些在盖房间隙时间学点知识的孩子们终于把学校的房子盖好校领导激动的说孩子们你们可以上高中的时候，爷爷奶奶在当天夜里和爸爸进行了一次直击灵魂的对话：
“孩子啊，高中咱就别上了吧，你这几年房子盖得不错，肱二头肌也练出来的，能推动锯子了，和你爹学木工干活吧，还能给家里减轻点负担”....
后面的话我爸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就觉得耳朵边嗡嗡的像有个拖拉机的轮子在半空中空转。
伴着耳朵里的嗡嗡声，我爸转头看了看一边拉风匣一边背英语单词的二弟，用弹弓子把家里土坯墙顶上摇摇欲坠的老灯泡打的又晃了几十下的三弟，已经六岁还穿着开裆裤和尿泥的四弟以及本应该会走因为缺钙而只能在土炕上爬着捡着吃前两天掉在炕上的馍渣吃满足的呵呵直乐的小妹，爸爸眼泪在眼眶里转了那么一下，也就那么一下，而后倔强的挤出一丝不只是哭还是笑的表情，用他浓重的河北阳县口音在心里骂了一句：马勒戈壁，但是喉咙里却偷偷跑出一丝自己可能也未曾察觉的“嗯”。
爸爸也没去学校领那张他卖力干活苦等5年的初中毕业证，背上几乎压垮他脊背的木工箱，头也没回的和他同样瘦弱的爹踏上了走街串巷打木工活讨生活的日子，对，“讨生活”，低眉顺眼的怀着生下来就要活下去的倔强去干活。每每一想到那两个一大一小的背影，绝不是大头儿子牵着小头爸爸的愉悦与轻松，也不是“大手牵小手，走路不怕滑，走啊走啊走啊转眼儿子就长大”那种父亲对儿子成长的期盼与不舍，没有啥复杂的情感活动，就是一个吃不饱的父亲领着另一个更吃不饱的儿子去相熟与不相熟的人家讨生活，笑嘻嘻的介绍：“这个是我大儿子，17啦，以后多多关照”，然后从后背推一下那个表情冷漠的儿子，“叫叔！”。
那个时候干活往往是不给现金的，有的人家给点粮票肉票，有的人家就是给顿饭。我天真的问奶奶：这和要饭的有啥区别？奶奶瞪了我一眼：这怎么和要饭的相提并论！那给的就是工资！你爷和你爸得干活！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爸学会了喝酒、抽烟，因为人家给烟给酒那就是劳务费，不喝酒不抽烟岂不是相当于白干了！我爸又不傻！
每天临睡前我的耳朵里就充斥奶奶讲的着各种人物的各种故事，导致我梦里常常在各种年代之间穿梭。
我所知道的是爸爸的小妹一直缺钙，可能孕期就缺钙，可能受精卵期间就缺钙，反正就是一直缺钙，快三岁才摇摇晃晃会走。那是我爸最爱的妹妹，他放学之后或干完活回到家把她抱在怀里，骑大马，举高高，逗她咯咯乐。
实在是没什么吃的。女孩好像更得富养，不然连腿关节都是软的。在爸爸开始干活了以后，他会尽量给妹妹买点吃的，可能是一小块奶糖，可能是一串糖葫芦，或者就是在人家干完活以后人家请他们吃点东西剩下点他用手绢包着带回来。对这个妹妹，爸爸确实是爱的。也不能说不爱那几个弟弟，但是哥哥对弟弟那种感觉和哥哥对妹妹好像就是不一样。而且这个小妹又乖巧又漂亮，除了走路晚腿比较明显的内翻以外，这个女孩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缺钙这个事，爸爸也想了很多办法，其中一个就是把逢年过节吃剩下的骨头剁得粉碎、晾干，用日历纸包成一包一包的，给妹妹冲水喝，多年以后，有一家叫做颐宁多X的公司陡然而起，产品配料就是骨粉，我怀疑就是学了我爸的配方（可惜那时候没有知识产权意识啊）。
小妹笑的厉害的时候脸上有好几个笑涡。嘴角有两个，脸颊有两个，鼻梁上也有两个，身上虽然瘦，但是脸上还是肉肉的，脸蛋有点鼓鼓的，几个哥哥都叫她“小包子”，大家会在空闲的时间轮流逗她，她也特别“识逗”，几乎从来不哭。
我长大后听说我爸老家有些地方重男轻女思想比较严重，有的人家会把女婴淹死在尿盆里。我总不信。至少我爸对我是好的。对于他的小妹妹，大家也是爱的。四个哥哥，想来我都觉得幸福。
有着四个哥哥的妹妹，在哪都是笑着的。在院子里捡起个枯黄的树叶戳个洞，透过洞洞看初秋湛蓝的天空她笑；拾到一支半秃的蒲公英吹到小猫的脸上看到小猫用肉肉小爪子又急又恼的拨拉她笑；甚至有时候摔了一跤膝盖都擦破皮了咧嘴刚要哭低头在刚刚摔倒的地上看到一块亮晶晶的玻璃片捡起来把疼的事转瞬忘记了嘿嘿就笑起来了；邻居们见她总笑，再加上她干枯发黄的头发总是乱乱的，都叫她”傻女子”。
她渐渐长大，白白的皮肤黑黑的大眼睛，就是腿内凹的还是厉害。胡同里的坏男孩用石子扔她，没打到，她嘿嘿笑；打到了，她就一边揉着头发朝着家里的方向大喊“三哥!”，男孩们一哄而散。因为方圆几里，大家都知道，三哥打架最不要命。
摇摇晃晃的日子啊过得既快又慢。小妹仍然热衷于捡树叶、捡石头、捡各种陶的、瓷的、玻璃的碎片。爷爷和爸爸去挨家挨户干木工活，成绩最好的二弟有一个大学梦，老三校内校外大祸不惹小祸不断，老四转眼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奶奶则喜欢在三餐之间到街坊邻居家串门、打牌，小妹就牵着奶奶的衣角，跌跌撞撞的走。好像这种慢悠悠的日子可以过上一辈子，时间就在每天的日出日落里恍恍惚惚的走着，没人看未来，也没人想过往。也可能就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