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天,就是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的慢悠悠的一天,奶奶二哥过来看看,拿了一包现摘的花生。
说起来奶奶的二哥我的二舅爷,我不得不讲一下他的故事。他曾经在清朝末年当过私塾先生,后来在X市一家小学当老师,但是因为家里穷,又是残疾,迟迟讨不到老婆。40岁那年,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也有残疾,驼背,而且不能生育。俩人惺惺相惜就在一起了。因为没法生育,他俩就打算两个苦命人相依为命。结果有天他俩在外面走着捡到一个女婴,四五个月的光景,俩人一看那女婴眉眼清秀心生喜欢,想来也是被人遗弃的可怜孩子,觉得这就是老天赐给他们的,看四下无人偷偷将孩子带回去,悉心养育。女孩不负众望,勤奋刻苦,非常优秀,长到17岁那年,突然有人登门造访说是孩子的亲生父母。说是当年家里孩子多又穷无力抚养,无奈将小女儿放在路边,他们在墙角偷偷看着,一直等到二舅爷夫妇把孩子抱走,觉得他俩看着面善,应该人不错,两个人就哭着回去了。这十几年来,两人做生意陡然而富,心心念念找回当年的孩子。俩人给二舅爷夫妇下跪请求原谅,并带了数目不小的现金以示感谢。二舅爷二舅奶看到孩子跟着亲生父母肯定比跟着他们日子好,就忍痛同意,从此,女孩与他们分别。后来听说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学。说来也是人情薄凉,这个女孩再也没有和奶奶的二哥二嫂见面,甚至连一个电话一封信也没有,从此杳无音信。奶奶的二哥二嫂又过上了相依为命的生活。二舅爷在他77那年某天凌晨因病离世,奶二舅奶比二舅爷小十几岁,身体健康,看着爱人咽气,轻轻说了句:“唉你走了,我还怎么活啊”,她没有和别人说丈夫去世的事情,只是告诉最亲近的邻居,下午六点的时候去他家看一下。于是就躺在她丈夫身边,不吃不喝,拉着二舅爷的手睡着。等到傍晚邻居去他家的时候,俩人均已长眠于世。据说,家里没有任何安眠药之类的药物。从此以后,我有点相信,人要是一心赴死,可能不借助外力真的也可以去往那个极乐世界。在那个世界,二舅爷二舅奶依然喝着清茶,下着五子棋,优哉游哉。
书归正传,说到那天二舅爷来看奶奶,唠唠家常他就回去了。奶奶开始做晚上一家子的饭,突然听到邻居在门口大喊“老李家的,快帮帮忙,马籽家着火了!”马籽媳妇是奶奶多年的麻将搭子,俩人认识了30年了,关系匪浅,俩人甚至相约一起怀孕,马家小儿子和小妹同年同月生,俩人甚至都定下亲家,所以马家夫妇一见小妹都喜滋滋的喊儿媳妇,小妹一脸懵懂,不过一看马家阿姨带过来的糖球啊、橘子水啊就高兴的合不拢嘴,每每这时,马家媳妇就逗小妹,喊妈妈,小妹一咧嘴露出一口有点发黑的牙;“妈妈!”
奶奶一听马家着火了,急的扔下手里的活计就往外跑。赶过去时,火已经灭了,土坯房子已经烧掉一半,旁边的人来来去去帮着收拾东西,马家媳妇一脸黑灰,失神的坐在地上,眼睛就像黑夜的黄土地一样黯然无光。“秀兰,你咋了,人没事吧?孩子呢?”马家媳妇就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呆呆看着前面。旁边有个熟人跟奶奶说:“马家媳妇去打牌,把老六自己放在家里,孩子玩火把房子点着了。孩子可能不行了,送到医院了。”
这时候太阳快落下去了,血红血红的染了大片天空,现在我们几乎看不到这种云彩了,那叫火烧云,预示着明天是个大热天。
奶奶看着这云彩,猛一下想起来自己家的火也没灭,小妹在家,疯了似的往家里跑,还好还好,没着火,一股子糊味,锅里的水早烧干了。“小妹!”奶奶进到屋子里,小妹躺在地上,脸憋得青紫,地上有几个吃了一半的带壳的花生。
小妹就这样走了。
奶奶怀这胎的时候太想要个女孩了,还去路边算过一次命。算命的说:“你没有女儿命”,奶奶失望极了:“看来这一胎又是个男孩。”直到小妹出生,奶奶乐坏了,并且决定再也不信算命的,几乎差点成为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无神论者。
出殡那天,天气极好,就像年轻气盛的少年。风大,人们几乎站不直,得弯着腿,就像全体缺钙一样。
小妹和马家儿子的坟挨着,小小的坟包在偌大的坟山里并不显眼。这两个同年同月生的小朋友生前没怎么玩过,如今彼此相伴,倒也不寂寞。
被男人砍断了左手两个手指的马家媳妇和奶奶每年都把奶糖和橘子水带过来,每年都在长了点小粉花和小黄花的两个小坟包前面念叨着:“你俩互相照应啊,在那边好好过,生儿育女,美美满满的。”
小妹走了以后,奶奶总做一个梦,梦见小妹的腿不弯了,跑的特别快,手里抓着一把蒲公英边跑边吹,蒲公英飞呀飞呀,飞到小妹最要好的小黑猫溜溜的眼睛里,变成溜溜的眼珠,奶奶就看着溜溜的眼珠,看着看着,那蒲公英就从溜溜的眼珠飞散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去,深到看不见尽头,就像宇宙没有尽头。
溜溜的瞳孔从一开始就深不可测。她是奶奶捡回来的流浪猫,当时在一个泥坑里挣扎,全身脏兮兮的毛都黏到一起,除了亮晶晶的瞳孔。一只眼睛是巧克力般丝绸质感的深棕色,另一只在浅棕色上附了一层淡蓝色的膜,现在的说法应该就是雾霾蓝吧。奶奶打麻将回来一手抱着小妹,一手抱着脏兮兮的她就回家了。洗干净发现是一只蛮漂亮的小猫,黑色的毛,四个蹄子是白色的,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滴溜溜的圆,奶奶就叫她“溜溜”。爷爷见了,老大不高兴,觉得猫总是阴森森的,带着邪气,让奶奶扔出去。奶奶怕爷爷,也不敢说什么,就让爸爸去扔。爸爸抱出去,溜溜低着头舔着爸爸的手臂蹭一蹭再抬头看着爸爸,就像一个无助的少女在祈求,要么说所有的男的都怕女人示弱,爸爸看着溜溜的小眼神心软了,终于还是没舍得扔。
爸爸在离家不远的旮旯里,用杂草和泥给溜溜垒了一个小窝,每天拿出来点剩饭喂她。每到饭点,溜溜都在窝门口等着爸爸,爸爸有时候抱着妹妹出来玩,顺便带点剩饭给溜溜。溜溜也十分聪明,几乎从来不去爷爷家院子里,但是时间久了,爷爷不在家的时候她有时候会偷偷溜到爷爷家,慢慢的,就和小妹成了朋友,奶奶也会在这时候给她留点肉渣吃。溜溜慢慢的,也把自己当这家的“编外成员”,越发肆无忌惮,有时候敢溜到屋子里要吃的。但是也立过功,有点溜溜又钻到奶奶家屋子里,眼看爷爷要回来了,奶奶就举个鸡毛掸子喊:“小臭猫,快出来,小心挨打!”半天没出来,奶奶急得够呛。就在这时,溜溜“刺溜”不知从哪钻出来了,嘴里还叼着一只大老鼠。奶奶高兴坏了,家里的米袋、面袋经常出现老鼠屎,现在总算逮住了。奶奶拍着小猫的头,和溜溜说:“好孩子,过几天给你论功行赏,现在我男人快回来了,你赶紧走吧,小心挨打。”溜溜就像听懂了一样,叼着老鼠蹭一下跑走了。
过了一阵,有一天爷爷突然问奶奶:“诶,你觉得最近咱家好像老鼠屎少了吧?看来还是我自己做的老鼠夹子管事啊!”然后得意的滋溜一口酒。奶奶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