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除夕夜,不见雨雪,温度绝不算低,但却冷得刺骨。
空旷的废弃校园,与此时的万家灯火格格不入。
头发花白的老太佝偻着背,提着保温饭盒,一步一喘地往曾经的教工宿舍挪动。
校门外的马路上缓慢驶过的警车,总算给这一幕平添了些色彩,红蓝闪烁的灯光,打到老太的眼角,炫得老太一阵头晕,怔怔地站了半晌,才又迈开脚步。
警车行的迟缓,却并未停顿,继续在空荡的马路上前行,守护着欢声笑语中的团圆万家。
车内,驾驶座上的年轻民警打起了哈欠。
“边哥,要不我来开会儿?”一旁的辅警问道。
“没事儿,没事儿,一会儿前头咱下车转转,抽支烟就好了!”年轻民警摆了摆手说道。
“成,要不前边一起发超市吧,顺道也提提昨晚那事儿,省的这大过年的又不省心!”辅警边掏着烟边说道。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啊,这招杀鸡儆猴用的好啊!”年轻民警笑道。
“哪里的话,我看,这都是闲的,过年在家抱着老婆搂着孩子陪着老人,喝喝茶聊聊天看看电视嗑嗑瓜子,多好多开心的事儿啊,非要蹿来蹿去并口袋,不抓吧一来二去到处都是红中发财,抓了吧又,显得我们不近人情似的,你就看看昨晚,你这材料没做多久,电话接了多少!太难啦!”辅警叹了口气碎碎念起来。
“是啊,时代在变,我们这心态也得变,有些事一定要在源头上扼制,踩了线了就是犯规了,所以这踩多踩少,都不允许!”年轻民警说着缓缓踩下刹车,靠边停下了车。
虽然已经过了饭点,但毕竟是团圆饭,一起发超市里围坐着的一大家子,显然依旧相谈甚欢。见陆边进来老板起身连道了几句新年好,又拿起烟,边递边连声道:“两位警官辛苦“。
陆边扫了一圈餐桌上的人,挠挠头开口打趣道:“我这,来得不是时候啊?”
“哪里的话陆警官!本来想着小余他爸妈第一回来咱家,下馆子去的,没成想我家丫头非说过年外头店都关了,咱这得给大家留个门,非要在店里吃上这顿团圆饭!”林建平不好意思地笑道。
“那我可得谢谢小林了,要不然我们今晚可就抽不上烟了!”陆边也呵呵笑了起来。
“给我拿一条中华一条长白山吧!”
“好嘞,中华给你装起来?”林老板问道。
“不用,不用,过年,犒劳一下弟兄们的!”陆边掏出手机扫了扫贴在墙上的二维码。
“那成,就给500就成。”
见这局面,陆边觉得不便多打扰,便与老板耳语几句,见老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就拆开中华给饭桌上的几位男同志散了散,便道别离开。
等到林建平听到手机里传来“微信收款到账540元”的时候,警灯已经消失在了超市门口。
林建平看着门口笑着摇摇头,真是个实心眼的小子,便继续与亲家公高谈阔论起来。
电视机里传来朱军和董卿熟悉的声音。
窗外的烟花爆竹也此起彼伏地叫嚣起来,灯火璀璨的办公楼顶层,将头发梳得蹭亮的中年男子正站直了身子举杯说着什么,将杯子送到嘴边的时候餐厅里爆出热烈的掌声。
一桌穿着西装,同样把头发梳得噌亮的的年轻人更是高举酒杯,似乎在喊着“xx牛逼!”
这样一座光彩夺目的高楼,在这座商业化并不严重的小镇上,可谓鹤立鸡群。大楼内这位神采奕奕的余总,也总被镇上的人津津乐道,每年除夕大手笔的年会福利,几乎让所有员工为之疯狂。
方圆十几公里内,能与之并肩的高楼,就只有市郊的那座第三人民医院了。
但此刻的第三人民医院,只有天台的8个霓虹大字散着微弱的光,毕竟精神病院的病房里,是看不到春节联欢晚会的。
细看之下,倒也还是有几扇窗透着光的。
“余医生,没休息呢?”
“喔,小丁,你也没睡呢?”
“睡不着。”年轻的实习医生站在门口傻傻地笑着。
余利民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白嘴利群,抽了一支,看了看依旧傻笑着的丁香,又塞了回去。
“有什么事,坐下说吧。”余利民挪出一旁的凳子。
“喔,喔,不是。”丁香涨红了脸,“要不然下楼去说吧。”
“啊?”余利民没明白意思。
丁香指了指余利民手里的烟盒。
“喔,咳。”余利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不比正常的医院,这种医院的住院部到了晚上楼道里除了安全出口放出的绿色光线外几乎没有光亮。
全院的医护人员几乎都知道余利民是个老烟枪,但却从不在医院指定的吸烟区外吸烟。
余利民掏出火柴,点燃香烟,深深嘬了一口。丁香看得入迷,这个颇有绅士风度的中年医生抽起烟来给温柔的形象平添了一分痞气,配上昏暗的灯光,的确是让花季少女着迷的样子。
沉醉在尼古丁中的余利民并未发觉这样的少女心事,倒是丁香先开了口。
“余医生,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用火柴啊,赶明儿我送你个打火机!”似乎在黑暗中,丁香的胆子大了许多,口气恢复到了往日里的活泼。
“咳,用这火柴,习惯了,可能我喜欢的就不是这尼古丁和焦油,而是这点火时候闻见的二氧化硫。”余利民笑着说。
“我的妈诶,亏你还是个医生呢!”丁香调侃道。
“诶,还能抽几年呢,有数的有数的!”余利民倒也敏感,作为精神病医生,多多少少对于心理学有些研究,对于这样故作调侃的语气,余利民倒是明白这是一种关心。
“对了小丁,找我有什么事儿?”余利明摁灭烟头,重新拿出火柴,再点上一支。
“喔,没事儿,就是睡不着,看到你灯亮着,就进来看看!”
“想家了?”余利民看着院墙外时不时冒起的烟花,好在附近住户稀少,几乎只见天上散花,不闻千里传声。
“也不是,就是,挺无聊的。”丁香偷偷地吐了吐舌头。
“十一点多,今天看春晚,父母可能还没睡吧,打个电话拜个年吧!”余利民看了看表说道。
“哦,睡了睡了,我跟他们挂了电话才出来的,说是困了。”丁香说罢又摆了摆手,“真是的,在家就嫌我烦,不在家又说想我,整得太煽情了!”
“父母嘛,多是这样。”余利民嘬了口烟,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
“阿姨她?就是,那个季阿姨她?”丁香迟疑地问道。
季婷。是余利民的病人,虽说从平日里余利民的言行举止来看,他们的关系绝不仅仅是医生和病人那么简单,但的确没人知道他们确切的关系。
不过敏感的花季少女是知道的,无论他们关系如何,眼前这个时不时令自己沉迷的中年男人手中的烟,多半是为她点的。
也许……
丁香灵机一动,在余利民抽出第三支烟的时候连蹦带跳上前夺过他手中的火柴盒,迅速地取出一支擦亮递上前去。
余利民迟疑了片刻,取下了嘴里的烟。
丁香看到了微弱柴火后那对失魂落魄的眼睛。
不再胡闹,将火柴盒递还给余利民,然后安静地坐到一边。
余利民将手里的烟重新叼起、点燃。而后开始讲述。
与吸烟区一墙之隔的101病房内,一位面容姣好的女人安静地睡着,虽然面色苍白,肥大的病号服也把她的好身材遮掩无余,但仅凭那颗眼角的泪痣,就足以勾走大多男人的心魄。
非要找个词来形容这样一个面容苍白却不见岁月痕迹的中年女人的话,我所能联想到了,只有妖精。
生命就是这样,有些藏在阴影里偷偷成长,有些暴露在阳光下肆意萎缩,未经苟延残喘就戛然而止的生命,并不罕见。
就像,那还冒着热气的饺子旁,老人正安详地散失着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