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个标题。至少,它所立足的那个至高无上、俯瞰众生的角度,与我的平民身份不符。在这个泱泱大国,没有一寸土地归属于我的名下,也没有一个人隶属于我的统治。但我还是时常想起这个生动的词、这个比喻,尽管我记不清它出自于哪一种古籍。
在拥挤的让人没有立足之地的车站、广场,以及没有立锥之地的车厢,面对神色疲惫、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背着大红大绿背包的人潮,这种感觉尤其强烈而明显。我说不清楚,我究竟是同情他们,还是钦敬他们,抑或是同情中混杂着钦敬,钦敬中也隐含着同情?我清楚的是,我必须时时和自己的“城里人”的优越感作战。硬卧车厢容易让人产生“上等人”的可耻错觉。我不知道,除了他们,谁还算得上是我真正的手足兄弟,或者父老乡亲。现在,他们抛弃了土地和家园,向远方流浪,如同一拨一拨的难民,奔走在城市与城市之间。他们的境遇,使我的内心隐隐作痛,但同时我又为他们感到格外的庆幸,因为他们毕竟已离开家门,走在了路上。土地束缚他们,使他们祖祖辈辈厮守着土屋、茅棚与庄稼。两千多年来,他们是主要的赋税征收对象,在饥馑的年代里,首先饿死的和饿死最多的,也往往是种粮食的他们。两千多年来,无论社会怎样变迁,他们没有什么根本变化,不过是种田、糊口、活命。而他们一生的大事,也仅仅是造屋、娶亲、修坟,为这三桩心事累了一生。
我在一种封闭的文化环境中长大。这种环境的必然结果就是对外乡人的不信任。偶尔从邻村迁来一户农民,也往往要历经十数年,他们才被村民们一视同仁。除了当兵,我不记得谁曾经出过一趟远门。现在,终于有一条汉子,带着他的老婆跑到了深圳,他们已有两年不曾回家了。关于他们的传闻多如牛毛,没有一条是褒扬他们的。无论如何,这个消息使我感到欢欣鼓舞。我衷心地祝福这个少年时的伙伴,在那块宝地上好好地出息,成为故乡的一个人物。
“青壮打工去,妇孺留村庄。”这有点类似于杜甫诗中的情景,只不过杜甫诗所述是兵荒马乱的年代,而如今是一片和平与繁荣景象。接下来产生的社会问题是田园将芜,田园已芜。哪一个村子没有几十亩撂荒地,长出了青青的野草?而我穿行在乡村里,发现有些村庄只剩下妇女与老人时,我感觉到,不仅是村子,而是整个中国农业,几乎已经成了座空城。但愿我不是在危言耸听。
“民如鸟兽”,古代的统治者对此总是严加防范。人民四散而去,管理起来自然麻烦,还是用几块土地、若干项赋税将他们拴住为好。庆幸的是,世道终于变了,是鸟,尽可以飞翔了;是兽,也尽可以奔突了。农民对土地的人身依附关系,终于得到了部分的解除。自由的目的,是最终获得生存的尊严,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平等国家的公民,辛勤地劳动,幸福地生活。
现在,这些还无从说起。我不知道,这种背弃土地的“逃亡”或者说“淘金”,还将持续多久,最终会衍化成什么结局,我为之欣喜,也为之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