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默默地替燕浅夕换好骑服,一脸忿忿。燕浅夕见这光景,禁不住逗弄:“姑姑,你知道还有多久到赤天国帝都吗?”
“回殿下,奴婢愚钝,不知!”春娘闷声答。
“再过两座城池就到赤天国帝都了。”春娘听了,果然惊喜地抬起眼眸,倏尔想起什么,眼眸又暗下去。
燕浅夕满眼含笑,续道:“剩下的路程不多了,从今日起,我午膳后都和姑姑待在马车里。”
春娘见公主日夜苦练武艺,本就担心她娇养的身子经受不了,近来她又说要锻炼体能,开始一天天地随军跑步。看到那纤纤玉足,雪白娇嫩的脚底,磨出触目惊心的血泡,春娘心疼难耐,但知直劝无用,故想以情动之,哪知任她如何甩脸子、旁敲侧击,这主子就是风轻云淡地我行我素。
虽不尽如人意,但主子终是松口了,春娘冲燕浅夕展颜一笑。
“我打算跟姑姑学编流苏穗子。”燕浅夕冲一脸讶异的春娘解释道:“我想送师傅一件礼物,聊表心意。思来想去,觉着只有亲手做的才显诚意,因而想跟姑姑学。”
春娘无奈叹气,嗔道:“我还当殿下终是体恤奴婢一片苦心,哪知竟是为了别人。奴婢伺候殿下这么多年,竟比不上人家几个月。”
燕浅夕默默不答。春娘不忍再逗她,摇头轻笑道:“罢了!我教殿下便是。令老今日是要教殿下新本领吧,可别让他老人家久等。”言毕,就上前去打帘子。
残冬将尽,初春的晨曦探出云层。
帷幔挑起,叶轩与令阁同时朝马车门望去。
早晨的阳光轻漫地洒在燕浅夕身上,合体的骑装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墨如绸缎般的青丝用同款丝带高高束起,英姿飒爽。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浓妆淡抹总相宜。
燕浅夕轻飘飘跃下马车,对跨步上前来,想要搀扶她的叶轩微微颔首。叶轩讪讪收回手,恭敬行礼。
“师傅!”燕浅夕转身呼唤。
银铃般的声音清脆悦耳,叶轩怔怔凝望着她的背影。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但听她的语气,浑然不似素日面对自己的那位居高临下,冷若冰霜的公主,不由得心头一阵酸涩。
令阁躬身行礼,转身吩咐令红裳,便有白衣少女牵着匹矮小的棕色马来,那马看上去,除了瘦小些,与军队军马无异。
“夕儿!”令阁轻唤。一路行来,他已经能自然而亲昵地呼唤公主了。一旁的叶轩每每听来,却都是分外刺耳。
令阁从少女手中接过缰绳,眸光掠过叶轩,似挑衅地柔声道:“夕儿!出门在外,委屈你将就一下,为师为你挑选了一匹性情温顺母马。初次接触,免不了会紧张,夕儿莫怕,为师会为你保驾护航。”
“不敢劳令老大驾,还是由末将为殿下牵马。”叶轩一挑眉道,不由分说就要去夺令阁手里的缰绳。
令阁握着缰绳,唇边笑容不减,手上却是分毫不让。叶轩霎时眸光一冷,暗调真气。双方对峙,剑拔弩张。
燕浅夕眸光不动声色掠过两人,轻轻蹙眉,扬声道:“不劳将军。”又朝令阁伸出纤纤素手,道:“师傅,徒儿与你并驾前行可好?”
令阁沉默地凝望燕浅夕良久,温润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终是慢慢伸出手,将缰绳递给了燕浅夕。
燕浅夕心头一暖,感激他总能无条件地信任她。燕浅夕冲他宽慰一笑,胸有成竹地接过缰绳。
令阁眉眼轻动,心中却是已有判断,他无视对面叶轩投过来的愤怒目光,温柔地注视着燕浅夕。见她左手握绳,右手轻拍马颈侧部,又拿脸贴近马侧,用手抚摸马颈上喉头部。安抚过后,侍那马不再排斥,她才手上一用力,身子轻轻一跃,左脚穿进马镫里,右脚旋即在空中划出一个优雅的弧,众人定定神,她已稳稳坐在马鞍上了。
只见她气定神闲弯腰轻拍马颈,将马头向外侧推动,用手轻抖缰绳,慢慢引马迈步朝前。
叶轩长舒了口气,令阁微微一笑,二人几乎同时翻身上马,紧随公主前行。
令阁赞道:“夕儿学过骑马?真让为师惊喜!”
燕浅夕微笑不语,却是心虚地扫视了一圈,果见春娘立在马车旁,惊诧地望着自己。她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抿嘴轻笑道:“师傅,这是弟子第一次骑马。因为喜欢,了解过关于骑术的诸多理论,原只是纸上谈兵,今日一试,侥幸成功,主要是师傅选的马儿温顺。”
燕浅夕细想,也不算是编造,在那个时空,母亲虽是外室,但她终是父亲的女儿,她接受是依然是贵族式教育。三岁开始,她就接受钢琴、绘画、芭蕾舞、骑术、击剑等教育,稍大一点,她按自己兴趣要求加自由搏击。若不是这次跟师傅习武,她也不知道,这些技能她都还掌握着,只是需要一个熟悉过程。因见两人相持不下暗自较劲,终是不忍关切她的任何一方难堪,故冒险化解。
令阁将燕浅夕刚刚的神情尽收眼底,他判断公主是背着教养的姑姑,偷偷学习过骑术。故有意帮她隐瞒,提高声音道:“马儿也是通人性的,这匹马甘愿为公主效力。但夕儿万不可大意,骑术理论与武术同理,理论只是基础,主要还是要靠勤加练习,方能熟练掌握。”
“谢师傅教诲,徒儿谨记!”
“夕儿,这几天还是先得练习骑术,待熟稔掌握后,再练习投射。”
“是,师傅!”
春娘从小入燕国国君所属暗影司接受暗卫训练,对骑术也是涉及过的,但深知公主聪慧,又听令阁一番话,便信以为真。而叶轩面对两人有说有笑的情景,心中如被塞了一团乱麻般,却是无暇辨别真伪。
令阁眼望前方,唇边泛起心满意足地笑,不枉他这般迂回,有马代步,夕儿不用再那般辛苦了。
赤天国帝都驿站。
令阁师徒向燕浅夕辞别,春娘在驿站为公主安排了谢师宴。
厅中烛火通明,袅袅清烟从烛火里弥漫而出,缭绕满堂。
燕浅夕坐在厅内正南首席上,左右两侧的次席,则分别坐着令阁师徒和叶轩、副将霍天。
宴会开始。虽贵为公主,但由于娘亲关爱有加,燕浅夕还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宴会。小宫女们在厅间穿梭来去上菜,须臾,每人面前的桌上已摆上几道精致菜肴。虽算不上美味珍馐、但也香气馥郁、色泽明丽,极尽丰盛。
春娘一身很正式的礼服,站在燕浅夕身侧为她沏上茶,举其袖道:“公主谨遵娘娘教导,不便饮酒,故以茶代之,诸位请自便。”
令阁师徒表示客随主起身举起茶盏,叶轩一言不发起身举起酒杯,霍天讪讪跟从将军举杯。
公主共举三盏,众人一一陪饮。期间小宫女侧行上菜、却步撤菜。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进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厅外的天色彻底暗下。
燕浅夕离席款步到令阁面前,从小宫女托盘里亲自斟满酒,双手奉上,一脸恭敬的说道:“师傅,你不但多次救徒儿的性命,还传授武艺,如此恩情,怕是永难报答。当初因一杯酒与师傅结缘,今日临别,徒儿再敬你一杯。”
令阁微笑接过酒,一饮而尽。叶轩眼皮也不抬一下,埋头喝酒。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有件物件,现物归原主。”言毕,从春娘手上接过锦盒,轻轻掀开盒盖,展现在令阁面前。“徒儿做主,修饰了一番,望师傅欢喜。”
只见盒内,橙黄色的内衬上放置着用雪白丝线串联结成的玉佩。上面是精致的雪白如意结,下面雪白的流苏的上镶嵌着一颗流光溢彩的夜明珠,映衬着那块羊脂美玉的镂空鹤鹿同春玉佩,相映生辉。
令阁眸中明光流转,似想到什么,唇角上扬,笑容更加温柔。轻声道:“夕儿亲手制作的,师傅甚是欢喜!”
叶轩霍然起身,扬长而去。霍天匆匆离席,歉意朝公主躬身施礼,却步退出。
燕浅夕抿了下唇,下意识瞥一眼令阁,见他目光随意落在叶轩离开的空位上,若有所思。似乎意识到燕浅夕的目光,他转眸看她,柔声道:“为师也备了礼物给夕儿!”语毕,环顾四周,颇为踌躇。
燕浅夕会意,屏退众人。
当厅内只剩下三人,令阁、燕浅夕和春娘。令红裳复又端着托盘回来。只见托盘上放置了三个锦盒。令阁转身打开第一个锦盒,居然也是一颗珠子。这珠子用细细的银线圈着,看上去类似手链。只是那珠子仅蚕豆大小,似蒙了一层尘埃,毫无光彩。
令红裳双手击掌。少间,有两位白衣少女抬着一面半人高的镜子进来。镜框有铜雕刻的花纹,镜子却不是用铜打磨,而是亮晃晃,清晰度可与燕浅夕前世镜面媲美。
燕浅夕接过令阁递过的珠子戴上,抬眼间,扫视到春娘骇异的眼神。她不解地扫了一眼其他人,师傅眸光如常,微笑地看着她。令红裳则朝她使个眼色,燕浅夕会意,遂把目光挪到镜子上,倏然捂住了嘴。
“夕儿,为师送你的礼物名为‘蒙尘珠’,喜欢吗?”令阁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蒙尘珠!”燕浅夕喃喃重复。
名实相符,戴上此珠后,镜中的燕浅夕虽然五官身形未变,却是又完全变了。似雪凝脂不再白净珠润,暗沉的肤色泛着浊浊黄气;那粉润娇如花朵似的唇,似风雨后的花瓣而失色;那如黑宝石璀璨的眼睛,也黯然失去了光彩和灵动;周身那脱凡出尘的灵气也荡然无存,宛若宝珠蒙尘。
燕浅夕的眸底似有什么被点燃,闪动着灼灼的光芒。她缓缓放开手,嘴角慢慢绽放出欣喜的笑容。
她转头望向令阁,笑得更灿烂。却恍惚看到师傅眼底转瞬即逝的一抹黯然,快得燕浅夕看不清、抓不住。
令阁徐徐转身,打开第二个锦盒。道:“夕儿,再来看看,为师送你第二件礼物!”
是个香囊,做工极为复杂精致。最上处是一双的色彩斑斓似凤似鸟展翅飞翔,下连是一株并头莲,边缘衬有水纹,水纹之下是五色串珠缨络。色彩虽极尽绚丽,但并不庸俗,反显尊贵奢华。
令阁的目光从燕浅夕诧异的眼眸里慢慢移开,缓缓地打开香囊,用白净修长的手指取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五彩蝉翼蝴蝶。徐徐道:“夕儿此去的地方,携带其他兵器怕不是不便。此物乃软冰寒铁所铸,为师将制成蝴蝶饰品,便于你随身携带。”只见他轻飘飘一掷,炫光夹着寒风掠过,切断了一排烛火,厅内倏地一暗。
令阁又打开第三个锦盒,柔声道:“夕儿,这是为师送你的第三件礼物。”只见里面摆放了一支袖珍的和田原生红玉笛,笛身雕刻着有翼的飞龙,栩栩如生。
令阁缓缓续道:“夕儿,倘若遇上困难,只需吹奏这支玉笛。无论师傅在哪,必然到来,为夕儿解忧。”
她垂下眼睫,摁下眸中阵阵涌上的热浪。涩声道:“多谢师傅!”燕浅夕紧抿双唇,霍然抬眸凝住他。轻轻道:“师傅的心意,徒儿都收下了。”
令阁眼眸中似有流光划过,却听燕浅夕续道:“借花献佛,徒儿将此物赠予师傅,望师傅不要推辞。”
她将第三个锦盒双手捧到令阁面前,坚定道:“想来师傅已猜到徒儿的身份,原于使命在身,在此与师傅定约定一年之后,若师傅遇上任何难处,吹奏玉笛,夕儿定当义无反顾。”
令阁微微失神,良久,喃喃叹道:“罢了!”又是好一阵沉默,他复缓缓将目光移向燕浅夕,深深看着她,郑重道:“夕儿不悔?”
四目相对,燕浅夕嫣然一笑,冲他认真地点点头。
“为师记下了。”令阁慎重接过锦盒,递与身边的令红裳,方从香囊里取出一只蝴蝶镖,略带迟疑道:“夕儿怕是要受些苦……”
燕浅夕会意,含笑将手伸过去。
见这光景,一边的春娘急了,大声阻止:“殿下,不可……”
燕浅夕则侧过脸,用一个眼神压住了春娘,又回过视线看令阁,沉着道:“徒儿心意已决,不畏辛苦。”
令阁缓缓垂下眼帘,轻轻执起燕浅夕的手,眸光专注的落在她手指上。同样认真的表情,同样轻柔的动作,让她霎时恍惚。厅内的景物消失,时光倒流,月光溶溶,夜风森森。她坐在的岩石上,他半跪在她身边,也是这样的神情……
一丝尖锐的疼痛从指尖侵入,燕浅夕霎时恢复清明。她看见殷红的血滴,从她的手指纷纷坠入玉笛里。
“夕儿,应龙笛浸过你的血液,师傅吹笛求助,夕儿方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