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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个孩子无比敬佩于连,但于连却并不喜欢他们,他只是不冷不热地对待他们,他的心思一直在别处。可以说,他的到来将府上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但是,他依然无法适应上流社会的一切。他唯有强烈克制自己,才不会表露出他的仇恨和厌恶。

对于莱纳夫人,于连尽量和她保持距离,免得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莱纳夫人发现,于连总是和她的侍女艾丽莎说话多一些,后来她才了解到,这大概是因为他没有什么衣服引起的。他只有两三件衬衫,所以要经常拿去送洗,这样一来和艾丽莎打交道的机会便多了起来。于连的窘境让莱纳夫人有些怜悯,可是她又不敢贸然送他些什么。

莱纳夫人生性优雅而又清高,她很聪明,可是却并未接受太多的教育。她是在女子修道院长大的,又是大宗财产的继承人,性格多少有些内向。虽然她表面上总是乐于去迁就别人,但在骨子里,她却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周围的一切都不足以引起她的关注,除了她的那几个孩子。

如果有孩子感冒发烧,她会急得仿佛要永远失去他们一般。她很少把自己的心思说给别人听。结婚的头几年,她还会和自己的丈夫说,可是得到的却是一笑了之。在她眼里,所有的男人,都和她丈夫、瓦勒诺和莫吉隆一样粗俗不堪,他们除了金钱、地位和荣誉,对一切都不感兴趣。要是有谁与他们意见相左,他们就会盲目地加以仇恨。莱纳夫人认为这就是男人的天性。虽然她已经在上流社会生活多年,但有些事情依然看不惯。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对于连那颗高尚而又骄傲的心充满了同情,就连他的稚拙和无知,她也会一并原谅。因为在他的身上,她看到了慷慨、高尚和慈爱,她把心灵中美好的那部分全部倾注给了于连一个人。

借由一次散步的机会,莱纳夫人向于连表达了自己的同情,她想私下给他些钱,让他为自己添几件衣服。可是于连那颗高傲的心却让他当机立断地拒绝了。莱纳夫人为此很自责,觉得是自己的大意才让他受辱。于是,她只能借由买书的机会来对于连做一些小小的补偿,她给孩子们买的书,实际上也都是特意挑于连想要看的。

在莱纳先生府上,于连并未感到舒心,相反,他觉得这里仿佛就是父亲的锯木厂。他鄙视周围所有人,不论是市长,还是他的朋友们,在他眼中都是一群蠢货。

只有老军医才是他的忘年交,可惜他已经不在了。每当和莱纳夫人相处,两个人就会变得非常沉默,这让于连有些歉意,可是,他永远无法在她面前说出一句得体的话来。

就在这时,神父告知了于连一个喜讯,莱纳夫人的侍女艾丽莎近日得到了一笔遗产,而当她向神父去忏悔时,她吐露出想要嫁给于连的打算。神父正在为此替于连高兴,没想到,于连却一口回绝了。

“我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反省反省。有了这笔财产,你们日后足以过上富足的生活。假如你真是为了舍身奉教,那么我当然会祝贺你。不过,我现在必须要告诉你,不要对神父一职抱有什么幻想,因为你如果想要发迹,势必要苛待贫民,奉承权贵,这样的行为对于一个世俗中人也并非十恶不赦。但处于我们的位置却要有所取舍。要么去追求尘世的富贵,要么去追求天国的福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孩子,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三天后再给我答复。我必须告诉你,我很难过,因为我看到在你的性格深处积蓄着勃勃的野心,这表明你还没有那种教士所必备的克制和舍身精神。你很聪明,将来一定会前程似锦的。不过,我也要告诉你,我很担忧你的灵魂是否会得到救赎。”神父的眼角噙着泪水。

于连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感动,他感受到了别人对他的爱,他跑到维立叶尔后山的大树林中,哭了个痛快。

“为什么会这样呢?”于连自问道,“我原以为自己的决定会得到谢朗神父的肯定,没想到竟然被他看穿了我的内心,看到了我对功名利禄的渴望。今后,我一定会凭借一己之力站稳脚跟。”

三天后,于连找到了推脱的理由,即艾丽莎品行不端,因而他从一开始就未考虑过这桩婚事。不过,谢朗神父还是从他的神态中看出了端倪,他提醒道:“孩子,与其做一个没有信仰的教士,不如做一个博学而又受人尊敬的乡绅。”但是他的好意再一次得到了于连善意的回绝。

莱纳夫人从艾丽莎那里得到消息后,彻夜难眠。唯有亲眼见到于连或是艾丽莎才能让她稍感安心一些,否则,她就会日夜幻想着他们婚后幸福的模样。莱纳夫人感觉自己快疯了,后来她真的就病倒了。她恨透了艾丽莎,当她进来服侍的时候,她狠狠地数落了她,这让艾丽莎更加泣不成声。

“太太,我没想到他会拒绝,一定是有人对他说了我的坏话。”

“是谁拒绝了?”

“还有谁,就是于连先生啊,”艾丽莎抽噎道,“神父先生都拿他没有办法。他竟然拿我的女佣身份当借口,其实他的父亲也不过是个木匠,而他没来这里之前,又是个什么人呢?”

听到这些,莱纳夫人马上变得亢奋起来,她对艾丽莎说:“我愿意帮你,我会找机会同于连先生说说。”

第二天午饭后,莱纳夫人便去找于连谈了一个小时,当她亲耳听到于连的拒绝时,几天来绝望的心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难道我爱上于连了?”她问自己。这一次,莱纳夫人并没有感到羞愧和心神不宁,她已经被幸福淹没了。

晚餐的时候,于连带着孩子们回来,莱纳夫人一看到他马上面色绯红,她推说是因为自己头疼引起的。

“女人就是这样,”莱纳先生笑着说,“她们身上的零件总是需要修补修补。”

这样打趣的话,莱纳夫人不知听过多少次了,但依然难以忍受他的腔调。她转而打量起于连,他总能让她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

莱纳先生有意模仿宫廷贵族生活风尚,每当春天到来,便带着全家到溪边小憩。在那儿,莱纳先生有一座古堡,还有两对塔楼和一个花园。花园的四周种满了黄杨,院内的小路两旁种着栗树。离那儿不远是个苹果园,果园的尽头种着八九棵高大挺拔的胡桃树。

看到这些树,莱纳夫人总会夸奖几句,可是她的丈夫却说:“这些树太可恨了,挡住了麦子的阳光,让我少收了多少粮食!”

到那儿的第三天,莱纳先生因为公务提前回城了。莱纳夫人便自作主张,出钱雇来一批工匠。于连给她出了个主意,在果园内铺设一条砂石小路,这样在院内散步的时候就不会被露水沾湿鞋子了。他们说干就干,他们在园子里度过了相当愉快的一天。

当市长大人回来的时候,大吃一惊:小路已经修好了。而莱纳夫人更是吃惊,因为她几乎已经忘记还有这么一个人。之后的两个月,莱纳先生一直在埋怨莱纳夫人擅自做主,不过既然是她自己掏的钱,他也就不再追究了。

白天的时候,莱纳夫人和孩子们一起在花园里奔跑、捉蝴蝶。莱纳夫人托人从贝尚松买来生物学家戈达尔的著作,而于连也给她讲了不少动物的习性。他们还做了一些蝴蝶标本。

现在莱纳夫人和于连再也不愁找不到话题了,生活变得快乐许多。莱纳夫人一天要换好几套衣服,她还特意为自己剪裁了几件轻薄的衣衫,配上她曼妙的身材,看上去很动人。

来看望莱纳夫人的友人都称赞她最近年轻了许多。为了采购新的夏装,莱纳夫人曾回城一次,带回了她的表姐戴维尔夫人,戴维尔夫人也是她在修道院学习时的同伴,和她在一起,让莱纳夫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对于于连来说,来到乡间,就仿佛回到了童年。曾经,在父亲和兄长的暴力压迫下,他从未感受过维立叶尔农村的美。可是现在在这里,他再也不用理会那些痛苦的回忆了。

两位夫人都成为了他的朋友。一个炎热的夏天傍晚,于连和两位夫人在大树下乘凉。他向她们侃侃而谈,无意中碰到了莱纳夫人的纤纤素手。莱纳夫人很快把手缩了回去。于连想,他应该让这只手不再缩回去。

第二天,于连把上课的时间大大缩短了,他暗自下决心,今晚一定要捏住她的手,逼得她同意不可。

夕阳西沉,大家像往常一样入座。于连一直想着该怎样进行下一步,所以谈话的时候也就提不起什么精神。

“这才刚刚开始,我就这么愁眉苦脸的,以后又该怎么办呢?”于连暗想。他心事重重,恨不得现在突然出什么事,让莱纳夫人马上回屋去。很快,古堡的大钟已经敲过九点三刻了,于连非常气恼自己的怯懦,他决定等到了十点就行动。

接下来的每一分钟都让于连坐立不安,焦灼万分。终于,十点的钟声敲响了,那催命似的钟声仿佛每一下都敲在于连的心头,令他震颤不已。当最后一响即将落地之时,于连伸手抓住了莱纳夫人的手,她连忙将手缩了回去。

于连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再次抓住了那只手,那只小手是那样冰凉。一开始,那手还想抽回去,可是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留在了他手中。

于连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放下了,一种解脱后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为了避免让戴维尔夫人察觉,他有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洪亮一些。可是莱纳夫人的声音却恰恰相反,这让戴维尔夫人以为她身体不适,建议她回屋去。

于连此刻并不希望就这样草草结束,这样一来,他酝酿了一天的计划就白费了。

戴维尔夫人再次提议回去,莱纳夫人也站了起来,可是她的手却被于连紧紧握着,她只好重新坐了下来。

“我确实有点不舒服,不过,我觉得在外面透透气或许会好一些。”莱纳夫人说。

听莱纳夫人这样说,于连感觉自己幸福极了。他开始高谈阔论起来,甚至忘记了伪装,两位夫人都被他的风采深深吸引了。就在这时,突然起风了,戴维尔夫人向来怕风,于连很担心她会独自回去,留下他和莱纳夫人面面相觑。他并没有十足把握能够控制那个场面。

幸亏今天晚上他的夸夸其谈博得了两位夫人的好感,戴维尔夫人没有提出回去,莱纳夫人就把手留在于连手里。有一次,莱纳夫人曾起身帮助她的表姐扶起那些被风刮倒的花盆,也就顺手把手抽了回去。可是当她重新坐下的时候,她又很自然地把手伸向于连,仿佛两人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三个人这才离开花园,回到各自的房中。莱纳夫人幸福得彻夜未眠,而于连则睡得很沉,这处心积虑的一天实在是太令人疲惫了。

第二天,虽然他早上五点就被唤醒了,可是他直到午餐的时候才下楼去客厅。他原以为一双多情的小眼睛会在餐桌前等待着他,不料却看到一张威严的面孔:莱纳先生两个小时前已经从维立叶尔回来了,他对于连非常不满,因为他上午并没有查看孩子们的功课。

莱纳先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于连的不满,他说了很多尖酸刻薄的话,这让莱纳夫人心如刀割。而对于于连来说,他反倒并不怎么在意,因为他还依然沉浸在昨夜胜利的骄傲之中。直到最后,他很突然地说了一句:“我病了。”

这腔调足以让任何一个脾气温和的人发怒,莱纳先生恨不得当场清算他的工资,让他马上滚蛋。

“这个不识抬举的蠢货,凭借在我家得到的一些声誉就如此嚣张,这要是瓦勒诺来聘请他,或是艾丽莎嫁给他,那岂不飞上天了!”

莱纳先生依旧表达着他的不满。于连也渐渐表现出他的愤怒。莱纳夫人在一旁急得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她紧紧地靠着于连,她还等着午餐过后和他一起到花园去散步。

“有钱人就是这副德行!”于连低声嘀咕道。

莱纳先生在他们身旁走来走去。于连突然发现,莱纳夫人正紧紧地靠着自己,这个动作实在有些过分了,他连忙一把将她推开,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就在这时,一个乡下小姑娘为了少走几步路,走进了果园,莱纳先生连忙走过去,拿起石头掷向她。

“于连先生,暂且还是先克制一下自己的脾气吧!”戴维尔夫人恳求道。

于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寒光让戴维尔夫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看到他那可怕的样子了吗?真叫人害怕。”戴维尔夫人低声对表妹说。

“他生气也是应该的,自从他来了,孩子们的功课都提高了不少。就算一上午不教又能怎么样,莱纳真是不近人情!”莱纳夫人此时竟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报复她丈夫的欲望。

于连的两眼闪烁着怒火,还好这时莱纳先生又去忙别的事情了。两位少妇挽着于连的手臂,把他夹在中间,眼神看上去有些慌乱。于连神色阴沉,对她们的柔情充满了鄙视。

“可惜我现在的积蓄太少了,连学业都无法完成。”于连暗想。

“我丈夫不会回来了,他去指挥佣人换床垫,二楼上午已经换过,一会儿就去三楼了。”莱纳夫人说。

于连一听,脸色大变,连忙把莱纳夫人拉到一边。

“夫人,求求你了,现在只有你能帮我,我必须要向你坦白,我的床垫子里藏着一幅画像。”

莱纳夫人的脸一下子白了。

“夫人,现在只有你能进我的房间。画像就在床垫靠窗的角落里,那是一只小纸盒,黑色的,表面很光滑。”

“一幅画像?”莱纳夫人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

“是的,夫人,我求求你了,你拿到以后千万别看,这是我的秘密。”

“秘密。”莱纳夫人喃喃地说。

她脸色苍白,仿佛如赴刑场一般,匆匆忙忙地爬上三楼。好在这个时候她的丈夫正在和佣人在孩子的卧房说话,她连忙掀起床垫,把手伸进床垫里。她摸到一个光滑的小盒,把它抓在手里,一溜烟地下了楼。

“看来于连是心有所属了,这就是他心上人的画像。”

莱纳夫人坐在前厅的凳子上,神情痛苦万分。于连一见她,马上夺回纸盒,一句话都没说便拿着纸盒来到房里,点火烧掉了。

“拿破仑的画像竟然被藏在一个痛恨篡位者的人家里,”于连想,“要是让莱纳先生发现了,那还得了?何况那幅画像的背后还写着我的崇拜之情。我一定会因此丢掉我现在所赢得的一切,那就是我的名声。”

一个小时后,他才渐渐平静下来,他重新回到夫人身边,抓起她的手,无限感激地亲吻着。莱纳夫人惊喜万分,可是很快,妒火又让她将他推开。于连便放下了夫人的手,向孩子们的房间走去。

这个时候,莱纳先生已经完成了他的事情,又回到孩子们的房间。看到市长走进来,于连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脸色苍白而又阴沉。

“先生,你觉得我耽误了你孩子的功课,可是你确定你的孩子换了别的家庭教师也会有这么大的进步吗?”

莱纳先生大吃一惊,他听得出来,显然眼前这个小伙子有另谋高就的打算。

“没有你,我照样有饭吃。”于连又说。

“看到你这么激动,我实在有些遗憾。”

“我不想听这些话,先生,”于连说,“你知道你刚才说的话有多难听,还当着两位太太的面!告诉你吧,即便你不留我,我也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一听他这么说,市长的气势马上软了下来:“好吧,先生,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从下月初开始,我每月给你五十法郎。”

于连差点乐出声来,怒气也顿时烟消云散。他说:“我有个请求,我有点事情想要找谢朗神父谈谈,现在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

“去吧,我亲爱的于连,要是一天不够的话,明天可以再加一天。你要是骑马的话,可以骑花匠的马去。”莱纳先生说。

于连很快就出门了,不过,他不想马上就去见神父。这个时候,他想要一个人清静清静。

于连独自一个人在林间游荡,他对自己说:“我打了个胜仗,我真的打了个胜仗!现在我每个月有五十法郎的收入了!”

一个小时前,他还在怒气冲冲地对付那个走运的权贵,现在他却彻底地平静下来。山上纯净的空气让他感到宁静和喜悦,尽管在他眼中,市长不过是一个有钱人和暴君,但只要市长从他的眼前消失,不出一个星期,他就会把市长忘得一干二净。

于连挺立在峭壁之上,他的眼睛凝望着在空中盘旋的雄鹰,它的力量和孤高令他渴望。

这就是拿破仑的命运,日后,也会是他的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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