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者和舅舅聊到黄昏才下山来,他们俩在附近农家乐饭庄随便吃些,填了肚子,乞者送了舅舅,然后回家。
一进家门,父母亲正等着他,父亲着急地说:“你大姑姑病了,你赶紧去看看,看要紧不,有没有要帮的忙。”
乞者有些疲乏,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推辞着说:“今天太晚了,路又远,明天再去吧。”
父亲一听就火了,大声训斥:“晚了?把你没良心的话说。你小的时候跑大姑姑家要吃要喝,你咋不说晚、不嫌远?有一回你感冒发烧,想喝鸡蛋甜面糊糊,家里没鸡蛋做不成。你大姑姑赶回去做了,半夜三更冒着大雨、踩着泥泞路给你送来,你趁热喝上,出了汗,第二天病就好了。那时候你大姑姑说过晚吗?嫌过远吗?”父亲越说声音越大你的良心叫狗吃了吗?你身上除了驴肝肺还有啥?枉活了这么多岁数,唉!我养的孽障儿,算你大姑姑把你错疼错爱。”父亲说着就准备穿衣,看那架势是想自己去。
母亲连忙催乞者去,乞者劝住父亲,答应去看大姑姑。
父亲消了些气,指着桌上准备好的东西说:“把冰糖提上,其余的事你去了看着办。”
临出门父亲再三叮咛:“记清楚,不要到跟前把啥都忘了。”乞者出大门时还听见父亲数落着:“你的那狗脑筋里装的尽是些吃喝玩乐、乌七八糟的烂肠货。”
大姑姑家住后山,离东泉庄有六七里路,往去走是慢上坡,往回来是慢下坡。乞者小的时候常去玩,饿了就在大姑姑家吃,乏了就在大姑姑家睡,姑姑疼侄子胜过儿。
乞者在路上想着大姑姑:一个笑口常开很少发愁的女人,一个说过“人不怕穷,就怕没精神”的女人;一个他小时候把烧熟的洋芋剥了皮一口一口喂给他,自己只吃剩焦皮的女人;一个挑着百十斤重的粪筐一口气到山顶,叫男人刮目相看从而当上妇女队长的女人。想着想着,他来了精神,脚下生风,走在山路上如履平地。
乞者见到了大姑姑,大姑姑和过去一样爱吃冰糖,还能干零活,只是脸上有了疲乏的皱纹。乞者看见大姑姑就像见了娘一样,他半跪在大姑姑的炕头,抓住大姑姑的手,眼泪不由得就往外流。大姑姑见到侄子,还是那么高兴,还像从前一样,抚摸着侄子的头。“今年过年你咋没回来?”大姑姑问。
乞者只能编谎:“太忙了,实在走不开。”
“你是干大事的,我理解……”大姑姑笑着说。
看着大姑姑的笑脸,乞者心想:“幸亏自己来了,要不真像父亲骂的那样,真把良心叫狗吃了。”乞者问候着大姑姑,大姑姑说:“无大碍,人老了,经不起风吹,得了感冒,不妨事,喝两碗热浆水,睡上一天一夜就好了。”
乞者守在大姑姑身旁,给老人家说城里的新鲜事,直到大姑姑睡着了。
堂兄弟们留乞者住下,乞者没有推辞,他给大姑父的牌位烧了香,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和堂兄弟们一起喝酒聊天,直到半夜。
乞者躺在热炕上,觉得非常舒服,这么多年过去了,可那种惬意的感觉还和小时候一样。他眯上眼睛,又想起他小时候,大姑姑要给在地里干活的人送饭,他那时还小,走不动长路又闹着要去,奶奶劝不住,大姑姑就用两个箩筐,一头装着饭,一头装着他,然后担上往地里去,一路上大姑姑唱着歌,逗他乐。大姑姑头上的汗珠和一脸的笑容还有那一身大力气,至今都深深地留在他的记忆里,叫他永不忘记。“唉!”乞者自愧不如,他脸红心跳,觉得自己不配给大姑姑当侄子。
大姑姑自打当上大队妇女主任后,就忙里忙外,从没闲过,后来当了公社妇女主任,更是睡半夜起三更,啥事都带头干好,“三八红旗手”的奖状每年都包给了她。再后来国家搞改革,公社改为乡,大姑姑说自己没文化,带头让出干部的位子,回家继续劳动过日子。天道酬勤,人勤地不懒,大姑姑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只是闲暇时大姑姑常常对着那满墙的奖状发呆,对着各种税款和摊派无奈,对着假种子假农药叹息,对因去城里拉粪叫人笑话而郁闷,对为去城里卖菜遭人白眼而心烦。
“城里人看不起咱乡里人”大姑姑经常自言自语。
一个吃五谷长大的人看不起农民,就像吃奶水长大的孩子看不起娘。哪个人几辈子前不是农人,我们哪个人不是农民的后代儿孙,祖先自打开始了种地吃粮,才开始有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明。我们这些所谓的城里人是怎样面对农民的呢,农民又是面对着怎样的城里人呢,乞者记起舅舅曾经气愤地讲过的话当你巧立名目把各种苛捐杂税摊派在他们头上的时候,当你把假种子、假农药、假化肥不择手段地倾销给他们而牟取暴利的时候,当你为了占几分钱便宜而对卖菜的农民出言不逊的时候,你就是贪官、污吏、奸商和市侩。
乞者算不上贪官,因为他还不够格,他大概算是个污吏,或是个奸商和市侩,抑或是一个污吏奸商和市侩的组合体,因为这些人的恶习他都占上了。
乞者又想起那年为自己提干请行长来小城游玩,当时大姑姑一个劲地反对,对他和在场的人大声说人两条腿走路,两只手干活,这是天经地义的。既然两条腿走路,就踏踏实实,稳稳当当走好。不要跳着走,横着走,更不要踩在别人身上走,也不要爬着走,跪着走。”
想着大姑姑这些硬朗的话语,想起大姑姑一个农家女人光明磊落的人格,还有她开朗乐观的性格,即便是病了都是躺着而不是趴着,身上再难受脸上都不挂痛苦的表情,心里再苦眼里也是炯炯有神。乞者感动之余,长长叹了一口气,对比自己,自己两肩抬着一张口,两腿夹着一个吊,除了吃喝就是拉撒,活在世上如同一台造粪的机器。“唉”乞者翻身起来,坐在炕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星空。他口渴了,喝水要到外屋去倒,他不想惊动大家,就忍着。他想起小时候来大姑姑家里,最爱喝大姑姑用井水给他兑的冰糖水,想起来口里生津,咽了好几次口水。
大姑姑爱吃冰糖,大家都知道,乞者长大后有些迷糊,冰糖有啥好吃的?他问过父亲,父亲说,等你到五十岁就明白了。乞者快五十岁了,在城里花天酒地,就是怕糖,见糖牙酸,提糖色变,生怕血糖高,得糖尿病。而大姑姑吃冰糖是用牙嚼着吃,每听见那“咯嘣咯嘣”的响声,乞者心里就一阵激灵,心想如果换成是他,牙早就掉了。乞者慢慢思索,他想起那句广告词: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
噢,乞者明白了,这么大年纪还能咬动冰糖,大姑姑身体确实好,从来没生过大病,所以当父母亲听说大姑姑病了后就急成那样,要不是年纪大腿脚不便,肯定不会等他,老两口自己就来了。当然,大姑姑身体好不是吃冰糖吃的,因为以前日子苦,老百姓家里穷,大姑姑一家人粗茶淡饭,只求填饱肚子,那时候物资匮乏,也没什么好吃的,—年里能吃上几回冰糖就不错了,吃冰糖就成了大姑姑和好多庄农人的一种享受。唉!乞者想着想着就觉得胸上沉闷,叫他难受,难受得透不过气来。他使劲捶着后背和前胸,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觉得轻松了些,躺下来,热炕温暧着他的后背,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大姑姑脸色好转,说是见到侄子心情好,病就好了大半。乞者自己动手,给大姑姑和堂兄弟们做了一顿在G城里学的卤子拉面。
乞者和大姑姑依依不舍告别,他给大姑姑放下1000元,大姑姑死活都不要,说:“过年前你已经给过了,够用了。”乞者犟不过大姑姑,就背着她硬把钱塞进堂兄手里。乞者想多住,又怕住下大姑姑问起自己在城里的事,他有何颜面对大姑姑回答,就算想撒谎恐怕连个谎都编不出来,因为实在是没干过什么好事,提起自己就像提起一块烂抹布,要么就像一堆烂鸡毛,连个扔的地方都没有。
还是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