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雾凝鬼的木牌挂在那个桃木钉上。对待恶灵种十宫的政策各有不同,但大多是选择直接处死,将其破灭,唯独楚江宫和泰广宫在对待恶灵中方面颇具仁慈,他们将恶灵种的强大力量归于可收回加以利用部分,虽然危险,但也并不是没有成功的例子。他们甚至把恶灵种的木牌挂在其他亡灵中,毫不忌讳或者歧视。
遍观这个地下室,墙面上挂满了灵牌,灵牌是可以参与选拔的资格证,选拔者在迦沙修炼,留一丝魂魄在灵牌上占据位子,在选拔过程中死去的会送至刑判司来被决定轮转或破灭,在选拔过程中选择放弃和因犯规被处死的就会回来与意识魂结合,然后丢进汤池从此消失于阴阳两界。
但这种敲击灵牌听声音探知生死的方式只适用于没有成为官员的亡灵。
参与选拔的亡灵成为官员后酆都司会通知可以回来将灵牌取走,但这也代表取走灵牌时的官职就是自己终生承认要担当的官职,有的官吏还向往其他官职并为之努力时灵牌依然会挂在涅槃厅,酆都司会把已经成为了官吏的鬼魂的灵牌转移到正东中央的“光荣榜”上。
这个“光荣榜”正式的名称是“绶轵”,以最先设计出这个制度的先代楚江宫酆都司绶轵之名命名。
“绶轵”的范围不大,被桃木框分割出来,很显眼。有的官吏有野心但并不觉得有这个能力,有的官员则忌讳忠诚与否的言论而安分守己,已成为官吏但未取走灵牌的,在向更高官职的官员挑战时一旦失败就会被破灭。被挑战的官员有接受和拒绝的权利,接受挑战的官员输给了挑战者也会受到惩罚。
作为酆都的政府官员“寿命”太长,官员更新换代慢,所以他们不在乎淘汰,涅槃厅有的是人等着代替别人的位子,所以某一个官员还挂着灵牌就代表他签了生死状,没有成功与失败,只有升职与破灭。放在“绶轵”的灵牌敲击时都没有任何的声音,因为对应的那些官吏,在在职期间不会轮转,他们完全丧失了“生”的气息。
这是梧声酆都政府的部分高阶,中阶鬼司和低阶鬼吏的来源地之一,也是全梧声最重要的地方之一,涅槃厅。这里诞生了不少刃鬼,刑判司,黑白无常,以及所有的使徒。每一只木牌对应的都是一个不知被杀了多少次的“人”,不,委实说那些家伙早就不能用“人”来称呼。在凡间死后又被杀死多次但顽强存留了下来,也没有请求破灭或轮转,浴火重生后离开涅槃厅就是酆都政府的一员,有资格来探寻这个世界的秘密,并成为守护这个世界的秘密的一员。
卢泽承在设定于作为梧声下属城市的迦沙见过选拔官吏的血腥修罗场,那也是他在梧声的起点。但相比于其他亡灵的选拔过程和修炼,他觉得自己很大程度上以“继承”,“填补空缺”,“有天赋”的名义得到酆都司这个官职,得到刑判司和刃鬼的培养是无与伦比的幸运。
虽然刚开始觉得这是悲剧命运,但这毕竟是他的选择,梧声,是冥界十宫之楚江宫的另一个名字。
他选择了,就得承受。
代表着挑战的“绶轵”前有一把椅子,样式古老的紫檀木椅子。他听霍莲说这是上一任酆都司迦昙波在职时放进来的椅子,迦昙波似乎把这里当成了一个思考的地方。卢泽承继任后也没有拿走它,有时他坐在这里,明明很安静他却因为太多的灵魂存在而觉得喧闹,有时想起如此多的灵魂聚集于此应该热闹,但他却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人世间行走的没有办法被人看到的鬼魂一样孤独。
他拿出匕首握在手上,百无聊赖绕着墙走,看着木牌上的刻字,其实他已经记清了每只木牌上的名字,每个名字所在的地方。火绒的灵牌还没取走,她一直是个活泼的,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的刃鬼,没人能否认她的能力,她喜欢鸿幕的首席刃鬼的位置,但一直没有发出挑战,不幸的是在迟迟不挑战的时间里她和鸿幕成了好友,她的性格使她和所有的同僚都是朋友,念及情谊也许有一天她会放弃。火绒作为刃鬼是非常合格的,但她又还是一个心理上没那么现实和老成的年轻人。
“你以前在这里?”他指到一只木牌上。
“再右边一个。”卢泽承着实吓了一跳。他原本以为这次又会是自言自语,之前他无论对剑里的使徒说什么都得不到回应,他一度以为这使徒是说古语的,听不懂他的话,或者使徒只有意识魂,没有说话的能力。但他有时还是想和她交流,得到更多关于使徒死去的那段历史的信息。
一宫四卿中使徒时刻待在殿君左右保护他的安全,为盾为矛,按理说这种官员是保镖性质,最优秀的刃鬼都可能落选,楚江宫的使徒却是名女性,他对她感到很好奇。
而且她的灵魂都已经轮转,将近二十几年不在职,这样的一段时间里楚江宫没有新的使徒上任,仅由判官彻霏代职,楚江宫一直在找使徒的转世,并保留着她的意识魂,足以见得殿君对她的器重。
他又指着她所说的灵牌的位置。
“对,那时候牌子上写的是‘藤暮笙’,我以前的名字。”
“是命中被选为使徒的那一世的名字,还是成为使徒的那一世的名字?”
“成为使徒的那一世就是我被选中的那一世。宋朝吴惟信的诗《苏堤清明即事》有一句‘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我的名字从那里来。我不是命中选定的使徒,是从最基层修炼起的,我在这个位置上待了五十三年。”
“才五十三年就成为了使徒?”
“不,用了五十三年成为刑判司,用了十七年成为使徒。你才两年就成为酆都司。”使徒的语调平静,就像在说任何一件平淡的事那样平淡,但卢泽承感觉她的话里更多的不是赞赏而是嘲讽。
“……”他有些尴尬,“你知道这个酆都司是怎么来的,我也只是暂时的。”
“不过,你算得上合格了。”
卢泽承参不透她的意思,不管使徒说什么话,结合她的语气就会觉得别有用心。他放弃了猜想。
“卢泽承?”
“在。”
“你有一个前世叫做南章易?在唐朝?”
“是的。”
“你自己想起来的?”
“不,霍莲让我想起来的。”
“哦,霍莲..”使徒明显的迟疑了一下,“那么就是那个南章易了,你知道有个叫做谛青山的地方吧?”
“书上看到过,是一个较为隐蔽的武林门派,延续到了现在,这么多年来,甚至和冥界有外交关系。”
“南章易对我来说我,是谛青山里的前辈,我是明朝人,与他隔了好几百年,他因为一些事非常有名,我一直好奇这么一个人物,后来听说你就是南章易的转世,并与他长得一模一样,我才能在你身上,看见他的样子。”
卢泽承不知道这话接下来怎么说,但是使徒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卢泽承觉得她在盯着自己,审视一件古董般的看着他。接着使徒又问到:“你是路绍在凡间的堂弟?”
“是。”卢泽承回答。
“哦……”她的语气里透着恍然大悟。“民国时期杭州的路氏家族,家族大少爷看上了一个在戏班打杂的女仆役,把她捧成了光鲜的戏子后想把她娶回家,可因为种种原因这个怀了少爷的孩子的女仆役进入家门不久被吊死在阁楼,家族受到莫名的诅咒,屡见血光之灾,后来路家举家搬迁并改姓卢。”
卢泽承没有多大的震惊,也不好奇为什么使徒会知道这段历史。在家里时路绍过告诉他家族的这段历史,这是段不光彩的历史,路绍要他保守他已经知道这段历史的秘密,卢泽承首先是相信,他总是相信路绍所说的一切,而且也觉得那些玄乎的东西挺有趣,再是答应保守秘密。
“你堂哥为什么要叫路绍而不叫卢绍呢?”她的语气颇具探寻意味,她自问自答,“他倒是没有仇恨,因为那些历史上的仇人都死了,他是带着……一个捣蛋鬼的姿态出生在你大伯家的,他本来是那个女仆役未出世的孩子。”
卢泽承点点头,这是他已经知道的秘密。
“嗯,我知道你是心甘情愿来梧声,这个死人的世界的,每一个原因。那么,就不得不提到给家族下诅咒的那个女仆役了,路绍当年死后被选中成为新一任楚江宫殿君,说一句题外话,没人知道至尊冥王选各宫阎君的标准,天命这个词在这里得到了最大的发挥。路绍任职后拥有强大的力量和权利,他准许他那位生母的灵魂在凡间游荡,不受束缚和来自冥界的抓捕,可路绍是阎君,他没法天天陪在母亲身边,于是他的母亲收养了一些被抛弃的,甚至是背负仇恨的孩子,收养背负仇恨的孩子并不是出于她的任何目的,虽然目前她的四个养子养女中的确有,这其中一个孩子,就和你来梧声的一个,一个重要的原因紧密相关。”卢泽承听此警惕起来,但使徒却说:“我要出来透透气。”
“是。”卢泽承下意识拔出跫,黑色的雾气脱离了剑身飘起来,在空中化出一个身影,接着黑色如水汽蒸发般的淡去,露出一个几乎透明的形象。
一个年轻女孩,他这是第一次看见使徒的样子,看上去和他年纪差不多大,却有超出这个年纪的温和面容。
她的眼睛乌黑有神,明亮得能在第一时间抓住别人的注意力,但她却缺乏拥有这双眼睛的女孩的天真活泼,在梧声,外形往往,甚至从来都代表不了内在。在看到使徒本身的瞬间,卢泽承觉得,神仙与鬼怪,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界限。
使徒只有一张清晰的脸,肢体还能分辨但都成了轻飘飘的烟雾状,卢泽承不由得想到漓池里的那些记灵。
“我和记灵很像吗?”使徒看着他。
“哦,有,有点。”卢泽承有些紧张,把楚江宫使徒比成漓池里低贱卑微令人嫌弃的记灵似乎不是件好事,但他不想撒谎,因为她看得出来。“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生气。记灵也有翻身的,扬眉吐气的一天。”她莫名其妙的对着卢泽承笑笑,笑得让他觉得她看穿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搞不好来世都被预测。“霍莲也曾是记灵,现在还不是黑无常大人。”
“是的,”卢泽承说,他在前几天刚知道霍莲居然也曾是记灵。
使徒迟疑了一下,看着,或者说打量着卢泽承,“她对你真好,你很特殊,不只是作为活人成了酆都官吏而且还是酆都司这一点,但我至今没看出她对你这么特殊的原因。”
“哪儿特殊?”霍莲并不管官吏的培养这一方面,但她把自己交给鸿幕训练时还是会常来监督自己,他不明白使徒说的“真好”是什么意思,霍莲对自己很严厉,严厉指数远超于他遇到过的任何人,甚至是,电影小说里那些背负血海深仇的仇家。卢泽承如今担任了酆都司的职位,总感叹现在还活着是不是一个幻觉。
“可你确实还活着,她对你很好,她曾经训练过几个刃鬼预备者,有个预备者忍受不了选择自杀,相信我,鬼也可以自杀,他被折磨的连转世的欲望都没有了,跑去赢天轮那儿晒太阳,对,****。还有一个预备者不知道是什么具体原因,对霍莲抱怨还是背后说霍莲的不是来着,总之霍莲一句话没回应把她丢进了炼狱,你是一个幸运儿,你见过的只是她的严厉而不是残酷。”
卢泽承皱了皱眉,使徒这样向自己爆霍莲的料合适吗?
“没关系,她觉得这是她可以炫耀的资本,但真正的炫耀要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才能让人信服。你好不好奇她是怎么成为黑无常的?”
卢泽承愣了一下,他的确好奇,但犹豫着要不要听。
“其实我也只知道一个大概。”使徒吊了吊他的胃口,过了一会儿说:“霍莲和白无常南牧崖生前就是好友,不过‘好友’也许牵强,没人弄清过他俩之间的关系,也许他俩也说不清。得澄清的是南牧崖虽然帮霍莲离开了漓池,破格进入涅槃厅,但成为黑无常大部分是她自己的努力,毕竟修罗场不讲人情。不过南牧崖有为她做一件事,保守她的的计划。霍莲那时只是一个鬼吏,却有很大希望升职成刃鬼,她如果成了刃鬼做的就是季燎的工作。”使徒的话里有刻意补充的意味。“她接近前一任黑无常,慢慢两人成为恋人,经历了一些事成为了爱人,然后发起了挑战,她的爱情是真正的虚情假意,她杀了黑无常,为了后顾无忧还吃了那个黑无常。”
吃了?卢泽承惊讶,但再想想,那是霍莲啊,也不该觉得意外。
“但她对你不会那样的,”莫笙说这话语气里有些得意,像刚完成一个恶作剧。“不过不要太觉得庆幸,这只是我的猜测,世事无常,没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我之所以能做出这个猜测,因为我看见,她有时候看着你的眼神很不一般,那种眼神,就像她还活着一样。”
卢泽承没能明白使徒“她还活着一样”的比喻,是有生机?还是像一个凡人?还是使徒见过霍莲活着时的情形?使徒所说的霍莲的那种眼神是什么样子的?
使徒没有回答卢泽承脑海里的疑问,这本来也不是她的义务。只是最近她感受到了她的转世,心情愉悦乐得说话。她的读心术很强,即使其他高阶鬼司的读心术因在酆都受到了干扰她也没有问题,人人都有自己最出类拔萃于其他人的技能。
使徒不回答,卢泽承便觉得没法知道答案了,他换了一个话题。“您……能不能把出来前的话说的更清楚一些?”
“什么话?”
“你说你要出来透气的之前的话,背负仇恨的孩子。”
“我想想,哦,天哪。”使徒飘起来,在涅槃厅里转圈,飘到汤池上方看着池水,满脸的忧郁,这种忧郁出现在这样一张可爱明丽的脸上显得很刻意。“我知道这个孩子的时间比现在我告诉你的这个时间早不了多少,凡间有一些我们专门设来向酆都传递信息的驿站,驿站里的鬼吏让我知道了不少东西。”使徒飞到卢泽承面前,眼神里似乎有些怜悯,“我不能再说了,这是个,不快乐的,悲伤的故事。”她眼里的怜悯越发明显,明显得甚至更像是在演一出舞台剧,要以夸张甚至于做作的方式抒发感情。这让他觉得她是在刻意的告诉自己,自己早已经卷入了这个故事。
“对,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使徒说。
使徒又飘开去,转悠到北面的墙前,伸出烟雾状的“手”摸了摸龙涟的灵牌。
卢泽承想起只剩意识魂的使者还很虚弱,于是建议她继续休息,她没有异议,化成了黑雾回到剑中。
“等我复生了,必竭尽全力终结簝缸之术。”她在匕首中说出咬牙切齿的一句话。听此卢泽承穆然,而墙上的灵牌更是发出一阵低呼,开始窃窃私语。匕首突然发出一阵蜂鸣,灵牌上的鬼魂被震慑,纷纷闭上嘴。
这时正东的金灯花亮起来,卢泽承取下新的灵牌,挂到正东的墙上。又有一个梧声的亡灵加入了为成为酆都官吏而努力修炼的队伍。
他挂好灵牌后转身看着汤池,水面光滑如镜。
那是通向二十四炼狱的入口。